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物件】&【不一样】之触感。


我被一种强烈的预感驱使着去寻它,无需打乱生活节奏,只需顺着时间的河流,用心去聆听……

2023年6月1日,醒来时,已过九点。吃完早餐,十点。她叫我一会陪她去买菜,就在楼下,小区南门外,我应了。她哪里晓得,我迫切地想要出门,那种感觉就像漂泊经年的游子即将踏入故土,身心急切,同时故乡也在前面敞开怀抱迎上来。这一面走过去,那一面迎上来,晨曦与大地般拥抱,互看,互听,互诉,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发展,变化,流水一样汩汩流淌,过去、现在、未来,旧人、新人、陌生人,山川、田园、世界被某样东西揉为一体。我无法解释这种迫切,所以只能不动声色。十点半,她喊我下楼。其时我恰好合上瓦尔登湖,将双手覆于它厚实的封面上轻轻向下滑动,湖水般的清凉阵阵透进温热的手掌,滋润着身体与灵魂,我快要触摸着那样东西,快要把它握到手上,但她的喊声令它退了回去,再次隐于市井嘈杂声中。我们出门,我淌进时间的河流之中,开始顺流而下……

(一)

小区南门外这家新开不久的菜店,用的是一楼三间门面,显得很宽大。菜店左手侧边有道窄门,通往二楼的鄂菜馆。我去吃过两回,味道地道,价钱公道。菜馆也是新开不久,服务员就见门口收银的一个,二十岁左右,邻家女孩的模样。负责招待客人的中年男人自称是老板,还有个上菜的老妈子,估计跟老板是一家子。明面上就这三个人,服务虽时有滞后,但还算周到。有两大四小六个包间,大的包间坐十二个人,小的坐八个人。桌子不算大,但空间很大。房间布置简约大方,两个大包间中间是活动墙板,可以打通使用。总之,近而优,略有瑕疵而不掩瑜,是个亲朋好友聚餐的好去处。但我并不看好它,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担忧它开不长久。我觉得问题应该出在明面上的三个人身上,两老一少,走向衰败的概率是兴旺的两倍不是。

我怀着矛盾的心理望着它,如同打量自身。明明活得好好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儿时的重大愿景,上大学,找工作,娶媳妇都实现了,仍然不时忧虑明天。我在想,是不是因为这三个重大梦想都老旧了,一时半会又没什么新的重大梦想的缘故,还是在前行的路上遗失了类似于魂魄般重要的东西?我确定越来越擅长遗忘。它的招牌仍同楼下的招牌打得火热,玻璃窗里隐约可见人影闪动,仍然在营业!应该是招了新的服务员,我想,一会得上去看看,我感觉它有话想和我说。

扯得并不远,就在楼上。回到楼下菜店,进去次数不止两回。从左手边进门,第一排柜台摆着芒果、西瓜、菠萝、橙子等块头大些的水果,插空放一些盆栽,今天仍然是;左侧四层排架上小瓶小袋装着各种厨房用料,琳琅满目,里边靠墙及右侧展卖红肉活鱼等;中间靠右一半多摆各类蔬菜,靠左一小半是瓜果的天下。每次进去,我都会发生错觉,一会儿进了菜地,一忽儿进了果园,一眨眼到了屠宰场,转个弯又漂进了江河湖海。五湖四海的鱼与肉,春夏秋冬的菜,一年四季的果,太空的茄子,委实令人眼花缭乱。每回从右边收银台边的口子出来,我都无比坚信,我正从时空幻境中脱离。在里面逛一圈不亚于在大型游乐场里耍上一天,心情激动亢奋得难以言述,后坐力也很大,三五天才消停。在里面拥有了全部,又似乎一无所获。全世界都在这里,又似乎全世界都从这里消失。你决不能因为我是男人,认为我描述的是受罪。若不是今天起床以来,心里走向空落,目前还未到底,似乎要彻底腾空迎接什么,我还是会陪她进去,一同享受买菜带来的深度愉悦。

它门外是两车宽的空地,与其他门店前的空地连成一片,顺着小区外围形成一个长条形小广场。小广场靠外侧停放着不少车辆,车头对着低矮的间隔一米一个的石柱组成的边界。越过边界是与小广场平行的一车宽的人行道,人行道外是街道。这些车辆停在不该停的位置,少说也防碍了行走于其上的人们对畅行越来越强烈的渴望以及那些孩童对无边大地的本能向往,我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奉劝它们开走。而我面对着菜店坐在一个石柱上,石柱的滑溜冰凉顽强地从我屁股底下向上渗透,似乎也在竭力奉劝我起开,否则,它会不得不将我钉在石柱上似的。但我想,我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安慰石柱,这种情况既不经常,又是暂时的,忍耐一下就可以。至于车辆怎么样劝说它凌驾的空地就不得而知了。

菜市场门头上招牌、广告牌以及门里悬于天花板下的广告牌在白日光与白日里的灯光双重作用下,颜色绿的绿得冒油、红的红得妖艳、黑的黑得发光、白的白得精神,这使得它们组成的汉字、字母、图案相得益彰、十分醒目,处于显著的位置,更令它们所要表达的核心意图“新鲜超市”格外鲜明。它们把他们想要诉说的话语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毋庸置疑,之所以能有这种效果,核心要素是我坐对了位置——虽然我坐在不太该坐的位置上,并且无论是心态(其时心里已基本腾空),还是角度什么的,都刚刚好。

但这对它们而言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要知道所谓的顾客在第一回打量过它们之后,绝难再正儿八经地瞅上一眼。他们更乐于在动植物的尸体上寻找刚死不久的证据,应证内心对物美价廉的殷切期望。田园对他们过于遥远,江湖于他们已经不再鲜活,物美价廉托起了生活日常。据我坐下后一刻钟的观察,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们多是向前下方注目,也有一些平视,但还没有一个人舍得抬起他那沉重高贵的头颅看一眼招牌与广告牌,更不用说记下它们了。这对我又何尝不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我无意中闯入了这家菜场的大脑之中,领悟了它的主旨,它鲜明的价值观念。我们一并成为被忽视的少数,被淹没在繁华喧嚣之中,却也得以毫无隔阂地交流。

它左边只占一间门面的是个小吃店,门口坐着个迷彩男人,他面前摆着个大水盆,他在拾掇小龙虾。动作谈不上优雅,起落间自有韵律,神情有些呆滞,却有几份迷人的专注。迷彩鞋、迷彩裤、圆领蓝衫映衬出他长大的身材和年轻的朝气,虽与周遭环境不尽相扣,但他的动作洋溢着几许难得的战斗精神。他在与自己作战,与所有人作战,还是与全世界作战?答案是兼而有之。继续往左,是宠物店,接着是药房,药房旁边是烟酒行,烟酒行呈弧形,弧度拉直后就与小区南门平齐了。它右边一顺排开的是卤菜店、小饭馆、烧烤店、养生馆、培优机构、花店、心理咨询中心、茶店等等。

它像一朵普通的稍大个儿的花,即时盛开在这尘世的半边街中。它对我吐露心声,我都记了下来。现在,乘她还在里边买菜的空当,我准备到它楼上去一趟。我已经能够感觉到那个东西又在向我奔来,其声势居于喧嚣之上。

(二)

我仿佛被激流卷起的一朵浪花,向前漂移而去,石柱在我背后深吸了一口气。经过收银台时,同时望见了她和收银员,她们在人群里连成一条线段并分居两个端点。她的眼睛反射着海洋特有的光芒,海洋里站着一个男人,一手拿刀,另一只手抓着一条不听话的鱼,这条鱼正在无声地交代临终遗言,大致就是求个痛快。而收银员有些忙不过来,但那也是常有的事。她百忙中伸手揩了一下额头,接下来加快了速度,她一边干一边对我打手语和腹语,她说:“这是农民生产的黄瓜2斤、土豆3.5斤、青椒1.5斤,而我,不生产东西,只负责计算、收钱、转手,我做着一份平凡的工作,城市里有各式各样的工作,它们像齿轮一样推动城市的运转,平凡的工作一样可以对生活有个交待,你说对吗?”我说对,我们都能养家糊口,唯独不会养自己了。

当旋转着上了二楼,一眼就看见邻家女孩,我径直向她走去。她站在柜台里面,低头弯腰抄写着什么。我站在她面前,双手轻扶柜台,低头看她纤手握笔,笔走龙蛇,那样子更似一个书生。她比我低一个头,辫子遒劲如青龙。她显然发现了我,一口气写完最后几个字,立马抬头微笑着问:“您几位?”脸上还有许多字符在跳动,她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我说我不吃饭,只是找个东西。她的眼睛里冒出两行问号,我也在犯嘀咕,我没想过找什么东西,怎么就这么说了呢?

我只得解释说我掉了样东西,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到你这里碰碰运气。她说你不说什么东西怎么给你找,我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不好说出来。让我想想,要不先跟你讲个故事,或许讲着讲着你就明白了,她迟疑着点头。我说,上初中时,我的村子与中学所在的村子隔着两个村子,一条二十多里的盘山公路连接起它们。我们村一起上学的都住校,男生荷尔蒙过剩,晚上喜欢乱跑。在一个盛夏的晚上,天上只剩下月牙儿弯如银丝,我们想搞点夜宵,喝点酒,杀杀心头的火气。搁现在吃夜宵不叫个事,那会却是件难事,我们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整出个撤。正在极度失望之时,我同村名叫路桥的同学猛地一拍大腿,牙齿咬出了嘎嘣响,跟咬炒蚕豆似的,吐出来的字也不寻常,发出金块扔进匣子的铿锵声。

她张大了嘴,我略微停顿后继续说,我们连夜骑自行车返回他家的豆腐店,中途还光顾了一处路下田园里的几株桃树。那会又大又圆的桃子正全神贯注吸收月牙儿的光华,它们的红嘴唇在暗夜中如勾魂魅影,成功吸引到我们这帮行者的魂魄。摘到手里令人如癫似狂,丝毫不亚于与心中的姑娘牵手。我们在他家空无一人的豆腐店里摸黑吃到了豆腐,另外还吃了桃子,个个心满意足地离开,在鸡叫第三遍之后躺到了宿舍的床上。

我停下来,她用桃子望月牙儿的眼神望着我。我拿过她手上的笔虚空比划了几下,我感觉快找到了,它向我奔涌而来。她急切地问,你们偷了别人的桃子,后来人家找你们算帐了没有。我说那时候桃子不卖钱,不是商品,谁吃不是吃,不打紧的。她又问,那时候的桃子是不是特别好吃。我说那当然,那是王母娘娘蟠桃会上用的桃子,我们那时候都是孙猴子。后来呢,她穷追不舍。

后来,后来我和路桥上了县城高中,不偷桃子吃了。为了庆祝升学,开学不久,我们与另外五六个来自农村的同学凑份子下了次馆子,就着烧酒,吃到了高中时代唯一一顿牛肉火锅。你要知道,那时候牛是比狗更憨实的人类朋友,它勤勤恳恳耕田犁地,累极了或临死时也会流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我们村里人是不吃牛肉的,不忍心呐。那是冬天,火锅里冒出的热辣水汽把眼睛都呛出了泪水。平生第一次,我和路桥含泪吃了牛肉,害得我至今念念不忘。另外,火锅里的豆腐才叫真正的豆腐,你们的豆腐还差了点味道。

她吞咽了下,说了句老板来了,接着又吞了口口水。我转头时中年男人已经走近,他双手捧着菜单,形貌比上一次显得更苍老了,我越发觉得他不适合干接待客人的活。他用他一贯低沉与热诚混杂的声音对我说,我们这里的牛肉火锅十分地道,来一份,不好吃不收钱,显然他听到了一些我们的谈话。我说在你这里吃过,你们这里的菜都不错。他十分受用,咧嘴一笑,喷出一大口浊气,熏得我挺难受,同时露出一嘴白牙,令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的那头大水牛,我越来越熟悉他了。我很想劝他招几个服务员,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说我有样东西上回掉你这里了,你帮我找找,顺便问下老板娘。他问什么东西,我说忘记了,正在想,但你这里有它强烈的气息。他一脸懵逼,她低下头笑了。我说不难为你了,你若不忙,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他眼睛里忽然升起光芒,又倏忽暗淡下去。他说你先找,我忙完来帮你,说完转身走了,看方向是去了厨房。他刚走,她又告诉我老板娘来了。老板娘端着装着精美菜肴的盘子的托盘从我身后走过,看到我时冲我浅浅一笑,反方向去了包房。那一笑虽然极尽仓促,其中却似有无尽意味。

我问她能不能带我去厨房看看,她说你就算掉了东西也不可能掉在厨房,再说我爸妈不让我上厨房。我说原来他们是你爸妈呀,她说是啊,厨师是我哥,我嫂子帮他打下手。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家亲,一个萝卜一个坑,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虽然它没如我想的那般招收新服务员,却改变了我原先的看法,我现在看好它了。原先我被惯常所见蒙蔽,被表象所迷惑,被外表的包装所欺骗,它们已经遍地开花,需要时时保持警惕。昨日的梦想也依然生动,依然需要怀惴着前行。我的内心不再矛盾,就如搬开了一个障碍物,流水更为欢畅。

她带我一个包间一个包间寻找,我们一边寻找一边聊着。一开始是她问我回,我接着说了高中学校的食堂,打菜的小四方窗口,小四方窗口飘出来的红烧肉的香味。我无数次从那里匆忙逃离,我担心不跑快点会成为劫匪,我只有咸菜,没有钱买菜票。我次次都逃脱了,但不知怎的,红烧肉连同它的滋味还是硬生生地把我吞了,至今我仍在它们的肚子里。她笑着说,你的故事怎么总是离不开吃呀。我说没办法,印象深刻啊。于是我又讲了些学生时代的爱恨情仇与江湖义气,但那不是一时半会能说完的,大多三言两语带过。

在第二个包间里,她边问边听也顺带讲一些她的经历。找过两个包间之后,我们在第三个包间里行动迟缓,时间的河流在这里静水流深,形式已经逆转,我已沦为忠实的听众。据她所言,她家开饭店由来已久,原来也算不错,正折腾着进一步做大时,赶上一场意外,几年下来亏了血本,现如今正在努力东山再起。她从小到大跟随父母从农村辗转到县城、数个大小城市,以致于读书求学的道路弯弯曲曲、坎坎坷坷,她读不进书,书读不懂她,她也不爱搭理老师同学,他们也似乎合起伙来孤立她,上到高二,她与学校的一切就闹掰了。她羡慕我学生时代的丰富多彩,又生出了读书的向往……

后来,来了一批客人,我与邻家女孩挥手告别。下楼的时候,我寻思着,自古以来,菜馆酒肆就是故事聚集地,如同一些个大隐隐于市的隐者,备好酒水,收罗无数大小故事,这类地方,下次来应该随身带上一支笔。

(三)

从小窄门出来,一眼就看到她经过收银员走出来,上楼时所见线段的两个端点此刻一合后又迅即分开,反方向拉开一条长长的线段。我从线段的这端接过手推车,我们并肩走过菜店、小吃店、宠物店、药房、烟酒行,又或是它们肩并肩走过我们。我们来到南门,又或是南门走近我们。在我开门的时候,她忽然问我:“咦!老公,你手上怎么有一支笔?”我一看,确实有,鄂菜馆的笔仍在我手中。之前它在邻家女孩手里,再之前它肯定也在老板甚至老板娘手里出现过,再往前,也可能在其他人手上。它记过菜单,录过钱物的数目,说不定也随性写过一两句感悟,它倾听着时光的脉动,聆听过许多对话与故事,见证过亲情、友情、爱情的演绎,它并非什么重要的物件,既与鸡零狗碎为伍,也催发梦想乃至重生。下一秒,我愣怔在原地,我找到它了!原来它一直握在我手中,长在我脚上,藏在我心中,默默陪着我经历和观照这平凡的生活。

如果要让石头开口说话,非它莫属。我从时间的河流里起身,回到喧嚣之上,再次打开瓦尔登湖,密林之边,绿水湖畔,大大小小的石头一齐向我敞开心扉,它们所言与今天菜店、卾菜馆乃至那半边街一样,无不是诉说生命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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