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18 挣扎
1.
风阔睁开眼,除了无尽的火焰如深渊篝火,其它的什么也看不见。沙语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而身上的火焰却在疯一样地舞动,地面的火柱还在不时喷涌。
没有撕心裂肺的吼叫,消失了心愿以偿的狂笑。沙语干脆躺在了青草地上,他在等自己还有风阔变成两具连亲妈都不会认得的尸体。
如愿以偿了吗?
不,还没有。
沙语留存着最后的意志,他发现地面的火柱停止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两道巨大的水柱从天而降,给这两人送了一个从头至尾的冷水澡。
风阔只觉得身体的疼痛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容忍的瘙痒。本想伸手去抓,却发现双手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块捆得严严实实。
这时候他才明白,是水纤救他来了。
而她就站在沙语的身后,铁青的脸似乎每一寸肌肉都在紧绷。她不知道在看向什么,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睛扫视着遍地的破败,目光在每一个舞动的火苗上游转。
“水纤……你再晚来一会……”
“闭嘴!”
水纤突然打断风阔的话,眉毛都快竖了起来。风阔只好哑口不言,默默地看着她散落寒气的紧握双拳,还有她愤怒而委屈的脸。他也很少见过水纤有过这样的表情——记得上一次,还是在街市上一同游玩时,一个饥饿的老人抢走了她手中的糖饼。
“我问你们……”
水纤不再沉默,迈开步子走在沙语和风阔中间,几乎每一步都会踩灭地面的一簇火焰,荡起被青草染绿的裙摆。
“是不是只有战争,才能解决问题。”
两只冰刃在她的双手凝结,成为嵌在手臂上的双剑。她看了看风阔,换来的只有沉默和眼神的闪躲;转而她又看向沙语。
“到底是不是?”
沙语看了看俯视着他的水纤,依旧是浅蓝色的过膝长裙和浅色皮甲,与多年之前见到的她连妆容都没有变化。水纤当初在王权之战中东奔西走救下了无数的人,在卡旭人的眼中,她好比一个能够真切触碰到的神灵,一个真正关心无辜生灵的神灵。
可神灵也有情感与喜怒,也有自己的噩梦和心中的愿景。
沙语拖着虚弱的语调深深叹了口气:“那要看你解不开的是什么样的锁。”
“那你心里解不开的,是什么样的锁?”
“有的锁能用无数把钥匙打开;有的只能用一把钥匙打开。”沙语勉强着站起来,说道:“水纤,被你拯救的人,无一不对你心怀感激。但是,无论你拯救多少人,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即便今后它被你或者其他什么人披上了一层又一层华贵的外衣,它还是如今这个样子。我们还是一样地生于此,葬于此,挣扎于此。它就是最难解的锁,除了把它击碎,再也没有钥匙能把它打开。”
“但我就想试一试。”
“那与杯水想要扑灭火山一样,没有意义。”
水纤手中的冰刃突然碎裂。她呆呆地盯着手里的断刃,又转身泪眼看着风阔:“没有意义?”
风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这个世界对于人,等于人对于脚下的蝼蚁。每一个脚掌从蝼蚁的头顶铺盖过来,再努力的奔跑也如同静默地妥协,都是人给予它们同样的命运。
2.
东方冰就快要招架不住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能够举起手中这把剑。仅仅几个回合而已,艾翔的每次挥击都是极为迅猛,黑色重剑如猛虎的利爪狠狠地拍在东方冰手中的凝玉剑上。东方冰很清楚,这若是砍在了身上,那必然会挖开一道深深的血肉,甚至是骨髓都会被啃断。
艾翔师承于炫天,也就是天伤的父亲。东方冰对炫天的剑术了解得可谓炉火纯青。但本以为不会很复杂的战斗却打得异常艰难,他根本来不及攻击艾翔的弱点,一击过后,紧接着下一击就已经迎在了身前。剑锋呼啸,带着一阵阵的恐惧和炎日的热浪,东方冰拼命格挡寻找机会反击,到头来,却差点将武器脱离了手掌。
东方冰用力向后跳起,用长剑拨开袭来的剑锋,终于赢得了片刻喘息。他试着稳定正在颤抖的右臂,眼中注视这面前的艾翔,却见艾翔气定神闲一般直挺挺地站着,灰色的破烂衣摆随风飘动,目光坚定却又面无表情。
艾翔再次举起重剑说:“赏金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东方冰说。
“那就用点力!”
东方冰甚至没看清艾翔的步伐,只看见一道疾影直接冲到他的面前,长剑就已经悬在他的头顶。被卡旭人称之为“重剑之影”的艾翔,还真是名副其实。东方冰迅速拍打了一下翅膀,身体极速向后飞去,趁着躲开这一剑的间隙,找准瞬间的机会再次扇动翅膀,向前疾冲猛刺。艾翔也是久经战场的人,面对这个翼人常用的杀招,他早有准备——他将已经砍在地面的长剑剑身倾斜,身位稍稍移动,东方冰的剑仅刺在艾翔的剑身上。
东方冰不再犹豫,不然又会迎来对方连续不歇的进攻——这等于宣告自己的死刑。他忽然将凝玉剑还原成匕首模样,因为长剑不再顶着前方的障碍,还能借着刚刚冲刺的余力抬起右脚向艾翔的腹部踢踹。这招艾翔倒是没有想到,慌张地向后闪身,手也不敢脱离剑柄。他左脚用力蹬踏地面,插在泥土中的长剑终于脱离,但自己也跌倒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东方冰不停劈斩与挑刺,想要抓住机会结束这场战斗。艾翔却突然大吼一声,手臂与腿同时发力,整个身体旋转着腾空,顺势伸展手中的黑色长剑。
东方冰没能及时收敛自己进攻的力量,没有向后闪躲,只好左手扶着剑身,将凝玉横在头顶,艾翔的一剑也结结实实砍在凝玉上。
这一剑,将东方冰差点拍在了地上,手中的凝玉发出一阵低声脆响。从凝玉身上飞溅的细小碎冰四散而逃,再也没有继续战斗的勇气。
它投降了。
3.
“你先不要管我们……”风阔尝试着移动身体,但他现在无力抵抗被水纤捆绑在身上的厚重冰衣,有气无力地说道,“火以达已经去找天伤了。”
“对了!艾翔现在也不知道在哪。”
她差点忘了艾翔来猎取赏金的事。
风阔摇摇头说:“现在的问题不是艾翔,是火以达。艾翔就算是有心要天伤的命,天伤也能抵挡一阵;但是一旦火以达到了,他不可能让天伤活下来。”
“但是……我不明白……”
“他想要扮演当年为天伤执刑的刽子手。”风阔说,“当年刽子手执刑的时候,天伤在临死状态下突然发狂,造成了擎烟城的惨剧。他认为,只要再来一次……”
“他疯了吗!”
“他就是疯子,比西格卡还疯的疯子。”
在水纤来看,火以达这么做,与赌博没什么区别。即便是真的是如他所愿,天伤变成了没有理智的活灵模样,那又能得到什么?也未必会知道是谁让他成为的活灵。另一方面来说,无论天伤做过什么,这是否出于天伤的本意,风阔和水纤也不想让他死掉,他们从心底里相信,天伤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从心底里认为,天伤是不可割舍的朋友。
“柳絮!给我开门!”水纤回头对着柳絮柳叶大喊,“你俩留在这里,给我看着他们。如果他们还打架,随便选一个传送到天上摔死!”
虽然水纤痛恨战争,但她现在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干倒那具会着火的干尸。
4.
柳叶看着消失在传送门中的水纤,思考了许久:“我们就这样跑了?”
“那能怎么办?”柳絮说,“打也打不过,咱俩都帮了一次倒忙了,再去怕是被打回来。”
“你说,咱俩怎么就这么笨呢?”柳叶手托着下巴,一脸努力思考的模样。
“你才笨!”柳絮说完觉得不妥,急忙改口:“你不笨……哎呀!是我笨!好像也不对……”
柳叶拍拍她的肩膀说:“行了行了。我觉得咱俩再等等,估计一会黑梦族长和张凌就去了。”
“哪有这么快,客栈离这还有一段距离呢。”
“张凌不是最近偷来一辆那个跑得特别快会冒烟的双轮车吗?”
“那叫‘麻特车’,你什么都不懂。”柳絮白了她一眼说。
柳叶心中怏怏,也白了柳絮一眼。
柳絮又瞪了她一眼。
两人就这样来来去去玩了好半天,完全没在乎天伤的处境。柳絮和柳叶心里也清楚,就算她们前去帮忙又能怎么样呢?是能够帮助天伤脱离虎口,还是能拖延一下时间?
都不能。
前一次为了在炫天手中救下黑梦的性命,情急之下柳絮选择开启传送门,准备将炫天放逐在当前时间之外,却发生了一个意外结果:她开启了一个双向传送门,虽然将炫天放逐到了未来时间,却也从未来将另外一个自己拉了过来。
但更大的麻烦,就是现在有两个柳絮在一起了。
柳絮只有等,等到未来的某一个时间,一定会看见虚空之中为她开启的一扇传送门,将其中一个柳絮送回属于她的时间里。
但仔细想来,那个被送回去的柳絮,永远不能正常地在属于她的时间中旅行,她会陷入一个无尽的轮回,被放逐至过去时间,然后被还回未来的时间,接着还是被放逐至过去……
永恒不止,循环往复。
而现在的另一个柳絮,拥有了另一个名字:柳叶。
她突然想起黑梦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命运的齿轮永远在转,旭日之神早已经设计好了一切,没有人能够违反,否则你只能受到惩罚。
惩罚?
孰轻孰重,她已经不在乎所谓的“惩罚”了。
5.
黑梦坐在摩托车上,任由张凌载着他风驰电掣,极速使得眼前的风景扭曲地拉扯,心脏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锁链捆绑出了印痕。
而张凌呢?一向对自己的驾驶技术没有信心,现在却意外得顺畅。时速表的指针指向了右端,一路的轰鸣声敲打得耳膜阵痛。然而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开得有多么快,他只知道一件事——必须快点追上艾翔,不然东方冰的命就保不住了。
但是,为什么黑梦只看到了柳絮离开前留下的消息,就要全力以赴地去帮助东方冰呢?然而反过来想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遗余力地帮助黑梦。
他只是一个不愿归家的十九岁的学生,还有自己的平静生活,还有自己的梦想。
但这些,他都不想要。
自从他的女朋友死后——不算是女朋友吧,仅仅只是莎菲死前在给他的留言中说明了对他有好感而已——他对生活的希望日渐减淡,若不是柳絮和柳叶这两个笨蛋陪着他一起玩闹,他真的不知道会撑到什么时候。一想到这,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笑。
他看了看挂在摩托车右侧的黑色狙击枪,又想起莎菲像一个大姐姐照顾一个孩子一样照顾他。但是,她始终带着这把枪,却在复仇中殒命。她说她要找到那三个人,然后让他们去死。
突然有一天,莎菲就好像知道自己会出事一样,将张凌锁在了她每日藏身的台球馆地下室里。张凌的糟糕预感并不能打开这道软禁他的门,无可奈何的他只好在房间中随意翻找,这才找到了莎菲留给他的留言。
莎菲要去面对第二个仇人。
等到张凌强行撞开门锁,找到留言中所说的位置时,莎菲已经在楼顶的雪地中奄奄一息,仅存的呼吸在张凌的怀中化作一团白雾消失不见,胸前的创伤漫开的红殷铺在白雪之上凝结成冰。她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轻轻触碰张凌的嘴唇,才努力说出四个字:
“不要……复仇……”
不堪的记忆总是喜欢在心里肆意拨弄,怂恿,教唆。终于,忍无可忍,他将这些魔鬼从枷锁之中解脱,这时才知道自己也变成了魔鬼。
变成了一只在焰火中寻猎,在血腥中享受的魔鬼。
这只魔鬼也在苦苦挣扎,但又是在和什么抗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