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记忆大师》时，被情节的多次突转和各种细节搞得有点晕，紧接着看到朋友圈里有不少骂声，很多人执着于情节和结尾的合理性，而我脑海里冒出来的声音是：这是一部有价值的心理悲剧。后来看到凤凰网对导演陈正道的采访，他说自己在电影的大浪潮中，从来不执著于类型片（所以这部影片绝非简单的科幻片或悬疑片），他也曾放弃许多爱情商业大片的机会，钻在商业片和文艺片的缝隙里，他想做点他自己的事情。

陈导演所说的更加坚定了我的判断，于是我响应他“二刷该片”的号召，干了人生第一次进影院二刷电影的勾当，仔细地把细节和转折都看清楚了，也在周围观众的起起伏伏的惊吓和猜测声中，深深地沉浸到这部心理悲剧带来的同情和恐惧的审美感受中——对悲剧主人公的同情，对“命运”之无法改变的恐惧。

不过，如果从心理学的视角来看，所谓的“命运”其实是某些人类心理动力推动的。陈导演很关注“家暴”的社会问题，但他处理此类社会问题时，显然没有采取简单的社会学或法律视角。凤凰网的采访中提到——

“《记忆大师》才是真正夹带着陈正道私货的作品——它虽然包着科幻这层皮，但内里是在探讨家暴，目的是传达“爱这件事情，过了界限，就会变得危险。”

“陈正道提到了一部叫做《冷血告白》（大陆译名《卡波特》）的电影。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个作家想去采访一个残暴的杀人凶手，这个人为了100美金就杀害了一家四口。但采访过程中他发现，这个凶手跟自己惊人的相似，从小遭受暴力，被人欺负长大，几乎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

“如果这个作家，他没有到纽约，没有写小说，他的人生发生一点点偏差，那么他也可能成为一个杀人凶手，这是一种可能性。”

可见，导演关注更多的是“坏的亲密关系”、“人的性格与家庭环境有关”等与心理相关的问题。在片中，我们也没有看到对家暴者的道德谴责，没有看到对被家暴者的法律保护或者维权倡导，相反，我们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细节。比如江丰提到的“她们并不觉得家暴是一种犯罪”，比如“凶手杀的两个女性性格很像”。

其实，相比该影片的科幻和悬疑的故事明线，该片还有一暗线更有内涵，那就是是凶手沈警官的人生和杀人经历。而这个暗线故事的情节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比如，为什么被家暴者李慧兰和凶手母亲死活不离开凶手（不管儿子/情人怎么劝）？为什么沈警官成年后又偏偏爱上李慧兰这一个特别像她妈的女人（同样是遭遇家暴，又同样坚决不离开丈夫）？为什么童年沈警官明明恨的是他爸却要杀了母亲？如果把这些暗线情节完全忽略，或视为巧合甚至觉得是不合理、值得批判之脑残处，那将是很大的损失。

在我看来，这一暗线故事的情节设计相当严密用心，因为它们并非没有现实基础，也就是说现实中这种事情并非少数。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必然“细思极恐”，并且要问“为什么”，如何避免片中的种种悲剧？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看见该片导演在商业外壳下包藏的“文艺心思”了。虽然该片展现的只是现象，但是它足以引发思考和分析。下面我就从心理的角度分析一下这部电影中的悲剧。

1、亲密关系中的强迫性重复。精神分析理论认为，儿童在三四岁时都有爱上自己异性父母的心理。但是当他意识到这不可能成为现实时，他们就会希望长大后寻找一个与自己异性父母类似的的异性为伴（所谓的恋母/恋父情结）。它是说，人在早年最容易爱上自己的父或母，而长大后则会以之为模型去寻求伴侣。 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假如异性父母是美好的，那么孩子就容易复制出一段相似的美好的亲密关系；假如异性父母有某种缺憾，那么孩子依然会去追求一个有类似缺憾的恋人，并且在潜意识中把早年想改变父母缺陷而失败的愿望寄托在改变这个恋人身上。遗憾的是，许多的性格缺陷并不是爱人所能轻易改变的，所以这些早年拥有糟糕父母的孩子，成年后常常容易重复糟糕的亲密关系。显然，被家暴者李慧兰和凶手母亲死活不离开凶手（不管儿子/情人怎么劝），是因为她们早年可能有过一个有家暴的父亲，意识上，她们虽然感到痛苦，但潜意识的愿望却让她们被类似父亲的男人吸引，发现家暴问题后，又带着强烈的改变愿望继续坚守。同样，沈警官早年所爱的母亲，是一个被家暴却不想离开丈夫的女人，于是，成年后他很容易爱上气质相似的李慧兰，而且李慧兰与他母亲一样，对家暴自己的丈夫有如此执着的爱，即使“十几年来，他们都没改变”，也不愿意离开。可见，这些所谓的“命运轮回”之下，是有着心理动力的。

2、人对于痛苦的防御。在精神分析理论中，防御机制指的是人在面临巨大痛苦而难以承受时，必须采取某种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方式来防御，以保证心理不崩溃。沈警官小时候目睹了父亲一再家暴母亲，甚至剁掉手指也无法改变暴行，这对幼小的他是一种极大的痛苦。于是他启动防御机制，恳求母亲离开父亲，“我不愿意再看到他打你”，然而母亲不愿意，并且说“你不会懂的”，他只能寄希望于“如果父亲死了就好”这样的幻想作为防御，却还要接受母亲“你不准再说这样的话”的严厉斥责。现实中父亲也一再打破他的幻想，所以他痛苦至极，或许只能幻想“要不就是母亲死了，我才可以摆脱这种痛苦”，果然最后在一次偶然的给母亲拿药的时候，他调动了最可怕的防御“付诸行动”，含泪毒死了母亲。成年后，面对自己的爱人遭到丈夫的毒打，他同样痛苦至极，但是劝说爱人离开也失败，并遭到“你让我觉得恶心”的羞辱，于是他又调动了那个曾经的可怕的防御机制，再次了结了爱人的生命。杀死李慧兰后，他心理的感觉是“替她感到轻松”，其实是他自己感到轻松。

当然，片中还演绎了另一种防御机制，就是记忆大师所做的“隔离”。他将不想因为回忆而痛苦的人变成自己记忆的“旁观者”，也就是留下事实，删除情感。这是一种现实中的典型防御机制，很多遭遇极大灾难的人表现得非常平静，就是无意识地将自己的感情隔离于事实之外，以此保护自己免遭巨大的痛苦的摧毁。不过现实中没有记忆删除手术，这种隔离的机制往往难以长久奏效，许多人最终都会爆发抑郁症甚至自杀。

虽然精神分析理论也不是科学定律，但也是有相当多的现实观察和临床观察基础的。在这样的视角下，我们可以看到，沈警官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受害者，他的拳拳爱母心竟然调动了可怕的防御机制，导致了杀母的惨剧，而他强迫性重复地爱上了李慧兰，更导致了防御机制的重复，最后再次杀害爱人，将自己变成杀人犯。

悲剧就是有价值的东西必然地毁灭。李慧兰们的爱本是有价值的东西，却因为不幸的童年而导致强迫性的重复爱上家暴男人，受尽苦难；沈警官的爱本是有价值的东西，却因为糟糕的家庭环境和潜意识的强迫性重复而不可避免地毁灭了爱人，也毁灭了自己。

还有那些家暴的男人，难道是简单地可以用道德去批判的吗？他们曾经也是善良的孩子，但大多有着被暴打的不堪的童年，他们有着难以逆转的心理缺陷，并非简单说教可以改变，所以许多国家才设定了严苛的反家暴法来保护女性。

而这样的悲剧如果被意识到了，它是不是很有警示作用呢？我们不仅要强调家暴对女性的法律侵权，更要看到有家暴及其它不幸的家庭对孩子心灵的重创，还有可能带来的种种心理悲剧。心理学家武志红人为，不要迷信爱可以改变人，只有人自己可以改变自己。当成年人意识到某些难以突破的“自找苦吃”时，如果能及时寻求心理治疗，及时去理解、接纳并慢慢改变自己的某些始于童年，却造成当下适应不良的“心理机制”，就有可能截断家庭悲剧的重复上演。假如沈警官的母亲能及时离开他父亲，假如李慧兰能及时离开丈夫，假如成年沈警官能及时意识到自己的强迫性重复和心理防御（当然，童年的他是没办法改变了，但至少不至于杀了李慧兰），都可以降低悲剧发生的概率。再者，那些家暴者，如果及时进行心理治疗，或者社会基于对心理原理将这些人强制治疗（不少国家有这样的规定）甚至强制隔离（比如针对严重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患者），也可以减少许多悲剧。

凤凰网的采访中提到：“《记忆大师》的意义，在于一个青年导演，试图在浪潮里开辟一条自己的道路，正如他在豆瓣上写到：‘為自己的勇氣與野心點贊！’”虽然陈正道没有明确《记忆大师》是一部心理电影，但他表示这不是简单的类型电影，他拍过的电影尤其是《催眠大师》都与心理有关，他很年轻又是台湾成长背景（台湾心理治疗的发展比内地稍早），从这些都不难推测他应该具有某些心理学视角。当然，电影的功能是叙事，导演要做的不是心理学的科普工作，但是以带有现实性的故事来启发观众思考背后的深层内涵，就是它的社会意义。

综上，我认为，《记忆大师》可以被看成一部有价值的心理悲剧。作为一部电影，它成功地实现商业吸引，赚钱之外也启发大众去思考某些社会问题的深层心理内涵，尽管它有很多的缺陷（导演自己也只给它打了三星），它还是值得点赞的。而陈正道这类在商业和文艺内涵的“夹缝中”跳舞的导演，即使自称只能做“二流导演”，也是值得期待和支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