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如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
——《晋书·阮籍传》
当阮籍垂头丧气地从苏门山上走下来,听到孙登大师用这响彻山谷,惊为天人的长啸声回应他的困惑,回应他的束手无策时,我首先想到的不是阮籍的眼睛怎样地倏尔明亮,灵魂怎样地为之一震,而是孙登大师以怎样的方式发出如此动人心魄的啸声。
我闭上眼睛,想象那个画面:一身蓝色长衫的大师立于山顶的岩石上,头顶是湛蓝的云天,苍鹰盘旋;眼底是苍翠的青山,山溪击岩。他负手而立,仰头即兴长啸,清风从背后拂来,吹乱他随意散落的黑发和飘逸的蓝衫,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
啸,作为音乐的一种,撮口而呼,用如今的话来说就是吹口哨,但古之口哨绝不同于今日流行乐中的哼哼唧唧。就其本身而言,不需要借助任何器具,转调容易,音域较宽,有很强的穿透力和表现力。在历史上源远流长,它的起源和发展与方士和道教的活动密切相关。
尽管啸由来已久,早在《诗经》中就有对啸的记载,如"啸歌伤怀,念彼硕人","不我过,其啸也歌"等,但将啸表现到极致的,无疑是魏晋。身处乱世,人人自危,才子文人,有志之士们更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频繁的政权更迭,连绵不断的战争与老庄之道的盛行给这个时代注入了一种独特的气质:浮夸的外表,清直的骨骼,忧郁的内心。无所寄托的报国志向,无处安放的才学能干,无人可诉的情感衷肠,都被化作俯仰间的啸歌,情牵千古。
魏晋早已成为过去,但魏晋风流却似余音绕梁,经久不衰。陶渊明,竹林七贤等人的风度通过那一声声长啸,穿过历史的群山,萦绕在后来的一代代才子文人,浪子侠客心间。
比如王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夜不能寐的王维,起身抱琴走向竹林,月光洒在竹叶上,万籁俱寂,随意弹奏着没有调的曲子,心里或许有千千结,但啸随心出,等把心思抒发完,再看竹林夜景,这时没了开始时“独坐”的孤独,多了一份感月“相照”的温情,人与景融为一体,在自然的怀抱里,此刻的他内心平静安定,诗佛的禅意跃然纸上。
比如苏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沙湖道中遇雨的苏轼,看着同行的人慌乱躲雨,自己也很狼狈,本欲加速前去避雨,但转念一想,难道前方就没雨了吗?想到这里,不禁自嘲,放慢了脚步,缓步前行。雨水打在树叶上,打在自己身上,竟是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内心豁达,便想放声歌唱,然而没有歌词能表达此刻的畅快,那就吟啸吧。经历了“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心中一度迷茫郁结的苏轼,啸完看开了人生,何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烟雨不断,但他不再害怕。
比如方岳:
不见当时杨柳,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
孤寂的诗人官场几度沉浮,被迫离家漂泊,路过平山堂,凭吊古迹,感慨中原未复,伤己路途坎坷。不知从前有多少志士英雄,被未曾停歇过的烟雨,磨掉了一身豪气。也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所有的无可奈何都化作一声孤啸,诗人内心的火焰仍在燃烧,啸完继续上路吧,虽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但这颗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心不死,志不灭。
这些啸声承载的是超脱,是豁达,是孤寂,是不甘,是喜悦,也是悲伤。古人与自己过得去,所有不能用文字来寄托的感情,都可以寄于长啸,在啸歌时,不必理会他人的眼光,只管与天地,与万物抒发自己的感情,这种抒发不用得到回应便可得到宣泄,永啸常吟,颐性养寿。
如今的人们,论生活节奏之快,负担之重,压力之大,可能会让古人惊诧。社会的发展给我们提供了良好的物质条件,但精神生活却日趋贫乏,迫于种种压力,碍于世俗眼光,很多人早已忘了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内心,因为心得不到及时的表达,所以每隐藏一次,就给心罩上一层玻璃外壳,久而久之,心越来越硬,硬到某种程度,轻轻一摔,便碎了。
行走在世间,多的是我们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既然躲不掉,那何妨学学古人,汲取一些魏晋风流,白眼青天,顾自前行,说不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化成一声长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