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活的这片土地上,有一句常能听见的俗语,叫“小时外婆家,大了丈母家”,即便外公外婆均健在,言毕也称之去“外婆家”,而不是“外公家”。“外婆家”,对我而言,已然是一个超越物理属性的概念,更多是一种牵挂的寄托、一种港湾的温暖。记忆中的大年初一,母亲总给我备好一对细若手指的红蜡烛,去外婆家拜岁,拜岁仪式后,外婆总有一个小红包塞给我,里面自然是人人都喜欢的拜岁钱。按母亲的说法,在我有记忆之前也从未中断过,这样算来,“初一拜岁”已雷打不动地坚持了四十余年,尽管后来省去了红蜡烛,外婆的小红包也塞给儿子了。但刚辞别不久的大年初一,在我狭隘的自身天地中有了改变,套用一下光中先生的诗,让我沉甸甸地面对的是“我在外头、外婆在里头”。于是,一早便改成了去外公家拜新年岁,再转道赴外婆的墓地拜坟头岁。可是,外婆,你的拜岁红包呢?
去年的清明节前夕,一次意外摔倒使外婆手臂骨折住院。“老人怕摔”,不幸言中。这一摔引发了多种危及生命的病灶,骨折成了无伤大体的一环。生命的沙漏是无视现代医学的高明的,外婆彻底释放了生命全部的沙子。清明节一过,我的世界里永远消失了外婆的呵护,“外婆不在了”成了我的灰色一角。外婆的形象就定格在年迈的样子,她稍年轻的样子,哪怕是中年的样子(如果时间再往前推,我想记忆的本能尚不具备),也被记忆的风吹得无处可觅。如深深额纹的谦卑、有着冬日暖阳般的温良、不知闲暇的劳碌,是外婆留给我的全部。按老一辈的回忆,外公孩提时代就失去了父亲,家庭成分近属于“贫下中农”的档次,外婆嫁给外公,自然与嫁入“豪门”无涉,是当时农村大多数情形一般的嫁入“苦门”。外婆夫妇膝下三子四女(其中一子幼时夭折),既承受着失子之痛,又一路含辛茹苦,拉扯着六个子女成人立家,延续着下一代又下一代。手机有了微信功能后,亲戚间拉了一个微信群,命名为“香樟树”,“香”与“樟”源自外婆外公的名字,寄语着我们这个大家庭枝茂叶繁、郁郁葱葱。而如今,“香”已与我们阴阳相隔。
“无人道是南归好,只道外婆惦外孙”,我是长外孙,较之其他表弟表妹,也许窃获了更多的宠爱。所以,去外婆家,是我小时候最“乐不思蜀”的事情。入晚就眠,外婆为哄我入睡,总说:乖孩子闭眼睡觉,外婆让大老鼠给你拖个好吃的来。我假意闭眼,外婆就从大床顶部的隔板上取下一包豆酥糖或者小饼干,或者其他。原来外婆就是大老鼠啊。这种游戏我乐此不疲。以致当时还在世的阿太老说我:嘴巴佬勺(佬勺,方言指嘴馋的意思),一世难熬。生在旧社会的外婆不识字,但众多子女孙辈中,哪个生日到了,哪个“逢九”了,她都惦记着,我经常质疑这是如何记住的,兴许外婆视之为本分,才有了爱的魔力赐予她。这些年,外婆的老态龙钟已越来越明显,我偶尔会去外婆家的埠头钓鱼,看得出她是很心悦的。其实,热衷于钓鱼的人是不喜欢被打扰的,也不讲究钓鱼时间里的舒坦。但外婆总是一会移着缓慢的步子过来问候你“冷不冷”,一会拿包瓜子或送个苹果,或者看着我站着钓鱼,再拖一把椅子,生怕我钓鱼乏累。这些往事,我想是难以随着她的离去而烟消云散的,往事是永远驻留在心间的。
外婆的离世,自始至终,我竟然毫泪未滴。八旬又半的外婆也算高寿,当然更欣慰的是临终前的安宁,无苦痛之呻吟,无哀愁之难舍。入殓那刻,我端详着外婆最后一面的容貌,她是那么的安详、那么的慈情、那么让我们放心地与她作别。事后,我与表弟聊起此事此情,他说“这也许就是我奶奶一生行善的回报”,这也是村里人对这个“袁家婆婆”的盖棺定论。出殡正值庚子年清明节,那天我腰疾微发,缠了腰带,外婆的墓穴在将近山顶的位置,母亲倒是担心我能否登上去,不过我已决心外婆的最后一程我是一定要送的。外婆的骨灰盒慢慢放入墓穴的前后,正是全国悼念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斗争牺牲烈士和逝世同胞,哀悼的警报响彻行云,我们一面哀思牺牲烈士和逝世同胞,一面哀思亲爱的外婆。牺牲烈士是各族人民的骄傲,外婆是我们全家的自豪,隔着黄土,我们永远怀念您!绝不断舍离!
禾易草于2021年3月20日辛丑年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