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到吃的,你必须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
——《圣经·创世纪》
我觉得这句话说的是我父母!
我家在秦岭梁顶的一个小山村。房屋旁边紧挨着一条溪流,溪流边有一片巴掌大的菜地,是父母从石头缝中扒拉出来,在下面用石头垒砌起来而形成的一小块平地,整修以后用来种菜。菜地下面一米多就是溪流,巨石嶙峋,常年水流淙淙,上面三米左右就是我家的院子。一条通到河里的小路是个陡坡,在菜地一偏。为了防止鸡鸭糟蹋,在小路边插上篱笆,溪水不远处汇入嘉陵江。嘉陵江蜿蜒曲折,千里奔波,最后流到重庆,注入长江。
这片巴掌大的菜地,从我记事起,在家门口玩的时候,大人经常在里面拔一根黄瓜、两个西红柿或几根豇豆,在下面的溪水里洗净,分给我们吃。母亲说,这块地是刚落脚到这里时,父亲在河边的空地用石头垒好房基,盖上茅屋,就在半坡的蒺藜丛中开辟出来的,已经有几十年了。这块地伴随着一家人的生活,见证了几代人的命运。现在父亲去年已经去世了,我的快八十岁的老母亲仍在精心伺弄着这一小块地。
从菜地放眼望去,四周青山连绵,满眼碧翠,头顶经常是水洗过的碧蓝的天空,千朵万朵白云从头顶飘过,飘过周围的山顶。嘉陵江水日夜长流不息,水清见底,这条溪流汇入口上面江中的巨石大似卧牛,可以睡人,下游江面宽敞,水流平缓。两岸连绵起伏的沙土地,种着高高低低的玉米、小麦、油葵、蔬菜,和周围的山连在一起。菜地下面溪水从石头上流过,像银色的缎带,常有小鱼在溪边的水潭游动。菜地伴山傍水,云影山光水色一样不少。现在看来,居住在这里是有福的,生长的蔬菜是环保的。
因为山高,节气来得晚,经过零下20 多度的严寒,开春以后,整个菜地里松软的像发泡一样。当山上还干枯发黄的时候,菜地里就先透出来黑油油胖乎乎的韭菜 。这时候起,父母就开始在这块菜地上忙碌开了。因为就在房屋旁边,一有空父母就下坡到菜地松土,起陇,点种,浇水,拔苗,搭架。这时候,这地也就像施了魔法,新的发绿,老的结果,高的嫩芽,矮的开花,贴着地皮的绿汪汪一片。一茬一茬回报给韭菜,芹菜,黄瓜,西红柿,豇豆,豆角,辣椒,茄子,白菜,萝卜。四季轮回,几十年如此。
母亲的这片菜地,从开辟出来,就是大家庭的菜园,后来也成了几个儿女家的菜园,菜熟的时候,母亲把菜摘了,分成几份,老人,儿女家就都有了吃的。父亲也把吃不了的菜拉到车站去卖,补贴家用。这些菜就随着主人们的双手,进入家家户户的锅碗瓢盆,也使我们家从中受益。
春夏时节,是山里最好的时候,各种花次第开放,空气中弥漫着香味,周围的树叶也像打了一层蜡,油光闪亮。这时候我最爱去母亲的菜地,泥土酥松,踩上去软绵绵的,一种久违的亲切在脚板底下流动,各种瓜菜,新鲜水灵,红的、紫的、黄的、绿的,散发着不同的清香。在里面走着,听着远处的鸟叫,看着下面溪水哗哗流动,感觉亲切,踏实,知道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应该干什么。天旱了,从下面的溪水里提几桶水,浇到黄瓜、西红柿的根上,丝丝的响声。一根藤蔓爬到沟里了,母亲把它牵回架子上;一条虫子在叶子上爬,母亲把它捉了;行中几颗杂草,母亲随手拔了;把南瓜的秧引上半坡,不自觉中就把这些事都做了,她就像呵护自己的孩子。到了秋天,满架的菜豆,一嘟噜一嘟噜的,半人高的草丛中,经常卧着几十个金黄的南瓜。
高山蔬菜是最环保的,昼夜温差大,虫害少,生长快。经常有贩子在村里收,运到城里,进入城里人的灶房。路过的城里人,看到母亲菜地的蔬菜,常常露出羡慕的神情。
和江畔大片的地相比,母亲的这片菜地显得太小了,它从父亲在石头和蒺藜丛中开辟出来,就是年复一年的付出,不求回报。我觉得我父母的人生也就像这片菜地一样,他们在战乱年代艰难生存下来,然后就是年复一年的辛勤劳作,赡养老人,照顾儿女。不同的是,几十年了,这片菜地还是原来的样子,我的父亲已经长眠在山坡,母亲已经满头白发,满脸黑魆魆的皱纹,背已经驼了。在父亲走了以后,母亲仍一个人操持着这片菜地,给儿女奉献着新鲜蔬菜。
这片菜地,是我父母艰难人生的见证。
我父亲六岁时是1942年,河南大饥荒。他和他的祖母母亲随着逃荒的人流,到了火车往西的尽头陕西宝鸡,几经辗转,到了大山深处的这个小山村落脚,从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在我印象中,父亲一辈子就知道辛苦劳作,经常看到的是,一米六的个头,在地里除草,点种,担水浇菜,弯着腰背着比自己还高的柴火,背着坡地上的麦捆下山,上菜地旁边这个坡回家。有什么事情总是母亲当家。母亲是六十年代初,闹饥荒时,十五六岁,从山东老家出来,在宝鸡给人当保姆。最后和父亲走到一起,定居到了大山深处。父亲再也没有回到他念念不忘的老家河南。母亲每隔几年总要回到老家山东菏泽,拿上积攒了几年的特产,装上压在箱底的毛票,送走了自己的父母,还惦记着兄弟姐妹。我前几年和母亲一起回了趟老家,到家以后,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声也高了,神情也变了。每天都有本家的兄弟侄儿邀请到家里吃饭,走东串西,无话不谈,和在家里完全不一样。我知道母亲回到了她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华。
这片菜地,也成了我母亲的精神寄托。它有父亲搬去石头、垒砌菜地、辛勤劳作的记忆,有过去艰难生活的痕迹,有儿孙长大的幸福,有收获时候,儿女享受着她劳动的欣慰。
如今,母亲仍在操持着这片菜地,她还在菜地边栽上大丽花,芍药花,山上的兰花,黄花。我们回家的时候,她总是让你吃她地里的新鲜蔬菜和山上的野菜。走的时候还要让你大包小包的带上分给邻里吃。总要说你离的太远了,如果近每天可以给你把菜供上,让你不花一分钱。我吃不上她种的菜,是她最大的遗憾。父亲走了以后,她经常一个人生活在这片菜地旁边的家里,我们都想让她和我们同住,她就是舍不下这个她居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舍不下她和父亲操持了几十年的这片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