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有什么理想啊,”女孩子重复一遍问题,扬起笑脸,不假思索道,“我希望保持好的成绩,考好大学找好工作,以后努力挣很多很多钱。”
“啪……易甜同学, 还有其他方面的理想吗?听说你小时候就在作文里写,要成为一名医生,悬壶济——”采访的记者疯狂暗示。
易甜打断她,仍是笑着,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不是的,记者姐姐,那是我朋友的梦想。”
记者无奈,三两句程式化地结束了采访,易甜同他们挥手道别,隔了几步远,还能听见记者对旁边的摄像说:“没办法,播出的时候把最后一段剪掉就好了。”
由于是周五,采访又是在放学后进行的,平日里闹哄哄的校园此时一片寂静,易甜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转身回了教室。
果然,教室里只剩了一人,少年坐姿端正,埋头在草纸上演算着什么,白炽灯的冷光打在他清隽的侧脸,像穿云而过的一束光。
易甜在门口,一时看得有些失神。写下最后一个数,江停搁下笔,收拾好书包走到少女面前,见人还傻站着,不由屈指敲了敲她额头:“别梦游,要挣很多很多钱的易同学,该回家了。”
“嘶,”易甜回过神,拨开他的手,装作吃痛地捂住额头:“想成为医生的江同学,你听墙角!”
听墙角?采访明明就在走廊上,少女声音清脆,想不听见都难。没等他作何反应,易甜冲他做个鬼脸,闪身溜进教室:“等我一下,拿书包。”
江停莫名觉得好笑,却也习惯了她这样赖皮,连争辩都嫌麻烦。“对了对了,我今天表现不错吧?”放学路上易甜歪着脑袋讲“其实我知道对方想听什么,可我才不要说违心话。”
远处划过一道亮光,是下雨的前兆,易甜浑然不觉,一步一跳去踩路上的空心砖,继续碎碎念:“还有啊,要不是你粗心,他们今天采访的该是你才对。”
从小学一路读上来,两人的成绩向来是你追我赶,准确地说,更多时候是易甜在追赶榜首的江停,偏偏后者中考时误把英语完形填空的答案填错位,为此白白失分不少。但即便如此,易甜最终也只比他高出几分,以微弱之差拿下南城的中考状元。
江停没有应声,好半天,才察觉身后叽叽喳喳的人不知几时噤了声,他刚想回头看看,就听她情绪低落,自言自语般小声道:“不过,也因为是我,才会有这样的采访。”
状元不足为奇,哪一届都会有,可单亲,生活贫瘠,学霸……这些词组在一起,实在是很好的新闻素材。
易甜低头看着脚尖,没注意到江停顿住了脚,迎头便撞上去。少年身形清瘦,肩脊处的骨骼有些硌人,她“啊”一声,抬手捂住泛酸的鼻子,眼里泛起一层泪花。
“你于嘛呀?痛死了。”好像氤氲在眼前的雾气,真的只是因为生理性疼痛。
江停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伞,一手撑开伞,一手将人拉到身旁,好几次想说什么,却悉数败给了不善言辞,他抵了抿唇,最终只是淡淡道:“下雨了,当心感冒。”
细细密密的雨丝斜飘进来,他不动声色地倾斜伞面,小心地将少女护在伞下,如同维护她脆弱而敏感的自尊。
周六傍晚,当地的晚间新闻便播出了易甜的采访片段。——送奶工人独自抚养的女婴,如今已成中考状元。
听听,简单一句话,信息量十足。易甜坐在木椅上,纤细的小腿无意识地在空气中晃荡,等女主播念完标题,画面切到一张老照片,她一怔,看到了十六年前那个小小的自己。
这张照片她见过,老易很珍惜地将它收在床底下的铁盒里.照片上的老易穿蓝色工装,骑着一辆两侧挂篮子的自行车,一侧装满哐当响的瓶装牛奶,另一侧是还在啃手指她。
过路的摄影师无意间抓拍到这一幕,辗转找到老易,将冲洗出来的照片送给了他。交谈间才得知,老易之所以送奶都带着女儿,是因为孩子出生没多久,妻子便不知所踪。
“怪我自己没本事,把日子过得太苦了.”老易的收入仅够糊口,常年吃药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因此他谁都不怨,“我只想把女儿好好养大。”
彼时他并不知道,那摄影师拿这张照片去参赛,一时会引起不小的轰动。
老旧的二手彩电开始闪屏,主播的声音伴着“滋滋”的电流声,易甜关了电视,“登登登”跑下楼,一溜烟窜到巷口的小诊所里去。
“江停——”刚踏进门口,易甜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店内只有江停一个人正神情紧绷地站在柜台外,和他面前高大的中年男人,像是形成了某种对峙。
“哟,小姑娘,来看病呢?”那人吸了口烟,吐出一团白雾,“好心劝你一句,就这小子他爸那种庸医,来看病就相当于送命。”
江停脸色难看极了,却不等他发作,易甜先一步抢声:“你才要看病!”
“你再说一遍?”男人将烟蒂踩在脚下,一副凶相,面对两个未成年,他像是占尽上风。
“我说你有病,嘴还臭!”易甜生气不是没有原因,江父行医数十载,这水巷子谁不知道他的好。
男人咒骂一声,撸起袖子:“臭’头,老子给你脸了。”拳风从面前呼啸而过,易甜下意识闭了眼,下一秒,却听到一声闷哼,她猛地睁开眼,就见江停不知几时挡在她身前,结结实实地替她挨了那一下。
易甜气急,一口咬在男人的小臂上,用足了力气,男人吃痛地喙叫一声,拳头又要落下,却忽然被人推得一个趔趄,与此同时,响起一声怒喝:“你再动手试试!”
见江父回来了,男人不由心虚,骂骂咧冽地要走,却被江父拽住:“站住,我报警了,今天非要把事情解决清楚。”说罢,他挥挥手,示意江停他们去后面的小院子。
易甜拿了棉签给江停上药,嘴角淤青的一片,棉签摁下去,他轻轻抽了口凉气,她赶紧放轻动作,嘴上却埋怨:“谁要你替我挡了?”
“你是女孩子,”江停摸了摸鼻子,没了方才冲在她前面的气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刚刚怎么不先问是怎么回事?”不知事情原委,就无条件地站在他那边。
事实上,那人曾因感冒来拿过药,过了不久却找上门,说药有问题,害他吃成肺炎住进了医院,张口就索要一笔不小的赔偿,江父要看住院单和病历,对方却迟迟拿不出手,最后只恶狠狠地说改天再来,摆明了是要讹人。
听罢,易甜手下一用力:“还用问为什么,因为你傻呀,一看就是被欺负那个。”“嘶……”江停咧了咧嘴角,却并不躲开,眼含笑意地看着她:“是因为你好。”
易甜红了脸,没来由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她下来替老易抓药,彼时江停一个人守在诊所里,正背对着店门,一格一格地熟悉小屉里的药材,嘴里还念念有词“参术获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
她猛地刹住脚,就见他察觉到动静转过身来,一双眼映着春日流光,清明得不像话。
一场秋雨一场寒,好像从第一场雨后,C城的气温便开始骤降。处理好伤口,易甜作势要走,江停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果然,她两三步走到过道,又探出脑袋问:“你不送我吗?”
他抿了抿唇,暗自好笑地起身。甫一走出诊所,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不再逗她,主动开口:“叔叔最近问题有些严重,最好去大医院检查一下。”
易甜缓慢地眨了眨眼,她今天来,的确是想问问老易的身体状况.他最近咳得厉害,以往在诊所拿了药,都能有所缓解,现下却有恶化的趋势。
她之所以没问江家父母,是因为大人间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对她说的永远是“没事”,不得已之下,她只好迂回地向江停打听情况。
“早这么和我爸说了,”听他这么说,易甜有些发愁:“学校发的奖学金,我全都交给他了,就想让他上医院看看。”
“但他舍不得,居然说要把钱攒起来,给我上大学用。”易甜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江停沉默着没应声,看着低头闷闷不乐地踹着小石头的易甜,想要安慰的手伸到一半,最终停在了半空,只是说:“长大就好了。”毕竟在他们这个年纪,能做的实在太少了。
巷子里没装路灯,只零星几处平房映射出微弱的光,脚下的石板路有些年头了,雨后积水,一不留神就会浸温鞋袜。易甜小心地避开水洼,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心酸。
她那时想,总有一天,要住进灯光明亮的公寓楼,要带老易去看最好的医生,要过很好很好的生活。
不知从哪天起,时间像是被人拨了快进,一轮四季交替,转眼就迎来了高一下册的暑假。
长礼作为C城的重点高中,教学任务自然抓得紧,明面上放了假,私底下打着“学生自觉自愿”的口号,取消了早晚自习,仍在正常上课。
这天,江停在巷口迟迟没等来易甜,看了眼时间,怕她睡过头,只好亲自去她家做人形闹钟.
岂料他刚走到楼下,就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一连好几声,在没什么人的早晨,多少有些诡异。
他抬眼望去,易甜趴在二楼的窗口,小巧的五官皱成一团:“帮我请假。”
“你怎么了?”
“被我爸锁屋里了,回头再和你说,你快走,不然要迟到了,”易甜挥手撵人,还不忘补充一句:“记得帮我请假呀!”
江停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老易出门上班前,敲响了易家的门。
错迹斑斑的铁门“吱呀” 一声开了,老易正要去送牛奶,见是他,一愣:“小江啊,什么事?”
江停如实道:“叔叔,今天有随堂小测,老师不让缺到,我来找易甜一起去学校。”
老易自己没读什么书,对易甜的学习却很看重,听他这么说,沉吟半晌,叮嘱道:“那叔叔拜托你个事,把她给我看紧点,上学放学都别让她乱跑.”
得到江停的再三保证,老易才算放下心来,打开了易甜卧室那扇从外面反锁的门。路上,江停也没急着问她缘由,只默默地从书包里取出早餐递过去,还是热的。
“呜鸣鸣,江停你最好了!”易甜泪汪汪地看着他,接过小笼包囫回咬一口,自我反省过后,得出结论:“以后和我爸赌气前,一定要先吃饱。”
“......”
易甜不是没和老易吵过架,却没有哪回比这次更严重。起因是她偷偷报名参加了一个名为“夏日宴”的征文大赏,比赛分了好几个单元,易甜文笔不错,又多少代入了自己的成长经历,竟误打误撞地进了复赛。
复赛地点在邻省,来回车费报销.她考虑良久,决定来一出先斩后奏,老易得知此事,觉得她那是不务正业,说什么也不让去。
“反正我票都买好了。”易甜硬着脖子不肯让步,她没有说,她这么想去参赛,完全是奔着丰厚的奖金。
这一年多来,老易的身体每况愈下,有时大半夜里,她隔着一堵墙都能听见他剧烈的咳嗽声,夜里再难握,天蒙蒙亮时,他还得去工作。
她想为他减轻负担,却破天荒地气得老易将她锁在了家里。她算过了,来回车程十二个小时,如果江停肯帮她打掩护,她清早去,当天夜里就能赶回来。
“所以求求你了,”易甜双手合十,表情诚恳,“复赛在后天,就让我去试试吧.”
她模样其实生得很好,五官小巧得恰到好处,一双眼尤其灵动,眼尾向下弯时带了几分委屈,拒绝的话让人怎么都说不出口。江停别开脸,垂下眼脸不去看她:“我答应过叔叔,要看好你。”
易甜晓得他向来说到做到,背过身嘟囔一句“小古板”,闷闷不乐地往前走。
江停僵在原地,内心挣扎好半天,终于做好决定似的几步追上去,轻叹一声:“所以,我陪你一起.”
陪她一起,看顾好她,从某种意义上讲,也不算违约。江停无声自嘲,他的原则在易甜那里,从来都不如想象中坚定。
后来很多时候,易甜都在想,如果她不那么倔强就好了。
复赛结束后,她紧赶慢赶回到C城,还没走近巷口,就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不远处的人群围成一堆,不知在说什么,有人看到她,眼神古怪里掺杂着同情.
不好的预感霎时涌上心头。相熟的人七嘴八舌地告诉她,她这么晚没回来,老易担心她,出门去找,夜色太黑,他又跑得急,才冲出巷口,就被迎面驶来的货车撞出几米远.
易甜拨开人群,地面只剩一滩暗红色的血渍,被夏夜的热气一蒸腾,仿佛还保有人的体温。
她腿一软,整个人摇摇欲坠,江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眼疾手快地稳住她身形:“我问过了,我爸已经把人送去医院了,叔叔还活着。”
易甜眼里一片茫茫然,听到这话,才像是勉强活过来一点。江停拥住她,感受到她细微的颤票,只觉胸腔某处也跟着闷闷地疼。
他不会安慰人,只笨拙地轻拍她背部,哄小孩儿似的,反反复复道:“别怕,甜甜别怕,叔叔不会有事。”
那样一场事故,又怎么会真的没事呢?老易从手术室转到普通病房,易甜站在床边看向那张灰败的脸,视线再往下,双腿的位置有一处塌陷,他再也没办法踩着单车挨家挨户送牛奶了.
易甜不敢再看,胸口沉沉地压下一块大石,憋得她快要透不过气,她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好像只要逃离满室的消毒水味,眼前的一切就会如同梦境般消散。
外面大雨滂沱,易甜仿佛无知无觉,正要一脚踏进雨幕,细弱的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你去哪儿?”
易甜抬头望去,江停将不断滴水的长柄黑伞靠在墙上,另一只手里拎了保温桶。她强打起精神,冲他笑笑:“给我爸送的吗?他暂时还不能……”
江停摇头:“是送给你的,你要照顾好自己,才有精力照顾叔叔。”他太了解她了,面上逞强,却把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易甜纹丝不动,笑脸却一点一点垮下去,江停没来得及说什么,少女已经一头撞进他怀里,与此同时,她紧了紧环住他的手,瓮声贫气道:“别动,我只抱一小会儿.”
江停身上带着雨后的潮温,怀里的温热却丝毫不减,他当真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会儿,感觉到胸前晕开一片濡温。他终是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怪你”三个字还没说出口,易甜已经仰起脸,抹一把眼睛,冽嘴笑了笑:“好啦!我没事了.”
她把他带到老易的病房前,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而后接过他手里的保温桶, 打开盖子闻了闻,故作夸张道:“哇,是鲫鱼汤,江阿姨最拿手了!”
她刚喝了没两口,房里忽然传来“哐当”一声,两人俱是一怔,江停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推开门,扶起了半个身子掉在床外的老易。
“小江怎么也来了?”老易靠在床头,摆了摆手,“我就是想倒个水,没事。”
随后进来的易甜捡起杯盖,她红着眼眶,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没忍住小声啜泣。
“傻闺女,哭什么?”老易当然察觉到了右边空荡荡的裤管,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他只字不提,甚至半开玩笑道,“我送了半辈子奶,现在终于可以提前退休了。”
“爸,对不起。”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顷刻间决堤,易甜更加难过,心底翻涌的愧疚几乎要将她整个吞没。
“叔叔,是我该说对不起。”如果说谁要为此担责,江停打心底觉得错的人是他。
老易板起脸:“以后谁都不准说这话了,人各有命,我啊,看你们都好好的,就知足了。”
时间的齿轮并未因此停下,老易伤好后,在家附近找了一份守门的活,易甜也没能在比赛中拿到名次,没人再提这次意外,日子看似平淡如水地过了下去。
却无人料到,命运早在暗处埋下了伏笔。
班主任将易甜叫到办公室那天,人人都只当是对优等生的例行关照。“虽说高二了,要以学业为重,但老师想了很久,决定权还是应该交给你。”班主任开门见山,指了指坐在角落戴着鸭舌帽的人:“这个人认识吗?”
翘着二郎腿的那人仰起脸,易甜只看一眼,便肯定地回:“宋青山导演。”
在当今的影视圈,宋青山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了黑马,选角眼光独到,也捧红了不少新人,不过而立之年,便坐稳了名导演的称号。
但易甜之所以会认得他,还因为他是整个C中的骄傲.宋青山乐了:“小丫头,叫学长,当然,也是你的贵人。前提是你不拒绝我的话.”
前段时间C中百年校庆,邀了宋青山出席,他无意间看到易甜那端采访,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口口声声说要赚钱,眼里闪烁的光芒和野心,符合极了他迟迟未敲定女主演的新剧本。
“我真的可以吗?”易甜反问宋青山,同样的话,又问了一遍江停。
“易甜……”江停的叹息轻不可闻,他合上练习册,厚厚的一本放到她手上,“你的未来在这里,再过半年,我们就是要上战场的应届生了.”
手上的重量有些沉,易甜心里浮起的绵密气泡也跟着往下沉,触到现实的尘埃,眨眼便碎裂了。是啊,即便是宋青山,也无法保证她一个绝对敞亮的未来。
眼看一周的答复时间就要到期,易甜原本做好了婉拒的准备,却在一夜之间改了主意。
老易倒在家里,还是江停帮忙将他送去的医院,直到这时,易甜才晓得早在几个月前的车祸里,老易就被医生宣判为了癌症患者。
“病人不肯治,说能拖一天是一天,拖到现在,唉。”主治医生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连体检都不愿做,怎么会舍得高昂的治疗费。易甜蹲在地上,哭得绝望时,忽地想起了宋青山。
江停瞒着家里取出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压岁钱,替老易交完住院费回来,只见易甜直起身,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不要什么绝对了,我要赌一把.”
他一怔,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江停想起她向自己寻求建议时,问的是“我可以吗”,而不是“我该不该”,其
实那时他便捕捉到了她心里那杆天平的倾斜,可他还是自私地劝她留下。
因为他真的怕啊,怕她走得太远,他追不上,触不到。可他不愿她再苦下去了。
下一秒,他听见自己有些发哑的声音:“那就祝你赌赢这一回。”
易甜开始三天两头地请假。她本身人缘极好,可这件事的内情,同龄人
里只一个江停清楚,偏偏后者沉默寡言,大家不好去问,私底下议论多了,很快流言传开来,都说易甜去做大明星了。
事实上,易甜后来的消息,就连江停都知道得少了,她每回学校一次,座位上堆的书就少几本,直到期末考前夕,她的课桌已经称得上空荡。
有时江停做着题,余光瞥到那处空缺,只觉心里某处像破了个洞,有风呼啸而过。
考前,C中难得放了学生一个完整的周末,易甜就是在周五那天回来的。
经纪人陪着她一道,她和从前不同了,主演名单一曝光,这个非科班出身的小姑娘便吸引了公众的视线,人们静静地观望着,新一代的青女郎,究竟能走多远。
刚收拾完一损练习卷,经纪人便催促她离开,她回头看一眼江停,舔了舔唇,问:“欢姐,这是我的好朋友,可以顺道送他回去吗?”
话里行间,某些字眼扎得人有些疼,江停脸色冷下来,原先说不用,话到了嘴边,又听她补充道:“我想和他说会儿话。”
他心一软,终究什么都没说。保姆车行驶在正翻修的路面上,颠得人有
些反胃,易甜条件反射般捂住嘴,雪纺袖顺着她的小臂滑下去,白皙的皮肤上露出青青紫紫的擦痕。
“这是怎么回事?”江停拧了拧眉。
“啊?”易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忙扯下了衣袖,语气轻巧:“去沙漠拍戏时弄的,没关系,是小伤.”
的确是小伤,毕竟她身上还有吊威亚时坠落造成的伤,每逢阴雨天,骨折的地方就隐隐作。可她是从零开始的新人,既然拼上未来去赌这一把,就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再多的苦也肯吃。
这些话她不愿讲,硬生生转移了话题:“你呢,最近成绩还好吗?”
“就那样吧。”江停话本就不多,尤其前排还坐了两个陌生人。
接下来一阵静默。分别的这些时间,两人间竟生分到了这个地步。
易甜心绪复杂,等她反应过来时,请求的话已经脱口而出:“欢姐,这两天我想回去住.”
车已经开到了巷口,易甜的手早已跃跃欲试地放在了车门上,经纪人这才明白着了她的道,好气又好笑:“你给我下套呢?”说罢又摆摆手:“算了算了,这几天本来就是变相放你假 你去吧,别惹事,有事儿打我电话.”
才半年的时间啊,易甜踩在这片走了十几年的土地上,想起过往所有,忽然觉得际遇这两个字,实在是太让人捉摸不透了。
整条巷子总归就那么长,走到底也用不了多久,易甜任性地让江停陪着自己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终于顿住脚:“江停,再过几天就是我生日了。”
江停低低地嗯了一声,他当然知道,她每一年的生日,他都记得用心准备了礼物。
“今年我不想要别的礼物,你给我写一封信,好吗?”易甜背手倒着向前走,俏皮的高马尾在脑后一晃一晃的,像极了她小时候的模样。
“好.”
“随便写什么,但你要记得夸夸我,行吗?”
“行.”
“还有啊……我下学期可能就不去学校了,他们请了辅导老师,我在剧组也可以学习。”
“……嗯。”事到如今,江停又能说什么呢,他所希望的不过是她星程坦荡,道路顺遂。
哪怕这路上与之并肩的人,不再是他。
“烦了你十几年,那,以后我就不打扰你啦!”不知几时到了易家楼下,易甜没有等他回答,逃避什么似的,转身飞快地上了楼,留下一句“再见”,很快吹散在风里。
江停怔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二楼的灯光彻底熄灭,才轻声说了句:“再见。”
高二那年的期末考一结束,易甜便被经纪人催命似的接走了,江停答应的那封信,她始终没有再收到。
此后整整一年,两人都没再联系过。晃晃悠悠到了高考,成绩出来,江停意料之中是本市的理科状元,报考了全国最好的医学院,而易甜虽分心许多,好在基础扎实,以文化分第一的成绩,考进了中央戏剧学院。
宋青山点名让她主演的那部电影终于上映了,她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总算没有率负所有人的期望,一夜成名这种事真实地发生在她身上,她如愿住进了灯火通明的高级公寓,过上了很好很好的生活,也带老易看了最好的医生——却还是没能留下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老易那一拖延,直接将病情从中期拖到了晚期,易甜努力这么久,也不过是在用各种手段,替他延缓死亡降临的那一天。
老易来这城市就是孤身一人,如今走了,能出席他葬礼的,也不过是工友和从前的邻居。
江停自然也是来宾之一,他走迈眼前时,易甜有片刻的晃神,什么时候,他竟又长高了这么一截呢?现在的她,只及他下颌的位置。
“节哀。”江停说着和他人如出一辙的话,摸出一个白色信封想要递过去,才踏出半步,易甜已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完全出于本能反应。
江停愣住了,易甜也没好到哪儿去,她大脑有一瞬的空白,反应过来后,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是的,你知道他们……”
他们什么呢?是记者的长枪短炮,角落里悄然按下的快门,还是暴露在大众视野里的不安全感?易甜突然发觉,不知何时起,她已经有了这么多甩不开的顾虑,让她时刻如履薄冰,谨言慎行。
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最终只是说:“有人在看,我怕传出什么对你不好的消息……”
“我知道的,”江停点点头,贴心地替她解围:“欠你的那封信,你还要吗?”
易甜按了按发热的眼眶,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在为逝去的父亲哀悼,良久,她收拾好情绪,松开手接过信,道一声“谢谢”。
江停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所有遗事都处理完毕,易甜回到家,小心地拆开了那封信,可她只扫了几眼内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便如潮水般涌来。
他真的夸她了,像所有粉丝会对她说的话,礼貌而疏离。如果不是熟悉他的笔迹,她几乎要怀疑这封信是否真的出自他之手。
可事到如今,她还能期待什么呢?即便如她所愿,听到想听的话,她又能给出对等的回应吗?
她将那封信仔细装好,疲惫地向床上倒去。
江停从老易的葬礼上回去以后,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看见高中时代的自己,坐在小小的书桌前,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一封信致易甜.
长长的五页信纸,由衷地细数她的好,未了,他写:不管你走多远,我都在原地等你。写完又觉得哪里不妥,想了想,划掉最后一句话,改成:我都会努力追上你,你只管大步往前走就好。
这样一句话,几乎耗尽了少年全部的勇气。可那封信却并没有立即送出去,无数次他想找她,却发现连她住哪儿、电话是多少都不得而知。
高考后的暑假,他好不容易打探到她的行踪,像所有热爱她的人那样,在机场等
她的出现。
等待的间隙,他听周边的粉丝热烈地讨论着她,语带骄傲:“人美戏又好,甜甜值得!不过你有听说那谁谁吗?说和甜甜地下恋来着。”
“假的假的,就他也配?再说,团队都辟谣了,甜甜一心搞事业,才没心思谈恋爱。”
“不行不许不可以!甜甜还小,恋爱我会心碎脱粉的。”
“..……”
七嘴八舌间,不知是谁高声吼了句“出来了”,人群寂静一瞬,然后炸开了锅,他们蜂拥而上,声音几乎要刺破江停的耳膜。隔着攒动的人头,江停看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弯唇笑着,接过纸笔帮人签名,很快又在保镖和助理的掩护下,撤进了门口等候已久的车里。
他攥紧手里那封信,明知那就如同指间沙,还是忍不住用力去握。
他想起中考那年,他并非因为失误才填错了答题卡,而是仔细权衡过他们间的分差,名次要在她之下,但也不能退太多,这样她拿到那笔属于状元的奖金,才不会起疑心。
而现在呢?他忍不住反复问自己,你配吗?你现在的力量能为她做什么吗?半晌,他松开了力道,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庆幸没有早早地送出那封信,怕她看了,只是徒增负担。
所以葬礼前,他才匆忙地另起一封,像完成任务般交了出去。
梦的最后,易甜与他道别,说的是:以后我就不打扰你啦!
——我想被你打扰,哪怕是一辈子也没关系。
他原来是想说这句话的啊。
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句轻飘飘的再见,竟是连同他们往日的时光,一同吹散在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