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请干了这碗汤!”孟婆举碗盛汤,一气呵成,用充满希冀的眼光望着他。
“不妨,再等等。”他眺望忘川,生怕错过那渡船。
“壮士可是没等到喜欢的汤?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尽管吩咐,我绝对给你熬出来。”孟婆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只是还没等到心上人。”他回答干脆,视线依旧没有挪开。
“壮士,你已经在这徘徊几世了,你再不投胎可就要被阎王抓去下油锅了。”孟婆哭丧着脸望着他。
“我若没她,下油锅又何妨?”他一脸坚定。
(一)
他们是青梅竹马,从小就被双方父母定了娃娃亲。他俩从小是最好的朋友,如同知己,对情爱自然不感兴趣。
等他们再稍大些,稚嫩从脸上退去,姿色就这么显出来了。一个眉宇间透着少年气,一个小家碧玉,步履款款,多少人为她心动。
那是个上元节。她与他正在街上赏花灯,不知不觉入了迷,留恋于灯火之间,再抬头时,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了。正当她焦急四处观望的时候,她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她举扇,遮住半边脸,娇羞的红爬上了她的脸颊,她连连后退,给那人赔不是。
她还没等对方答复,便落荒而逃。哪知她这么一撞,便撞在了那人心门上。
殊不知,她撞的人正是当朝的圣上。
家中之人得知这件事情后大摆喜宴,那还记得什么娃娃亲。皇上看重的人,自然是家门最大喜事。
她摇身一变,变成了笼中的金丝雀,是皇上的爱妃,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皇上带着她看遍山河,与她日夜耳鬓厮磨。不少大臣家中亦有子女,大臣们将自己的子女送往宫中,也算是为皇上内外有劳。可自从她进了宫,其他的妃嫔如同被打入冷宫一般。大臣们心中自然有恨而不敢言语。
得知她有个青梅竹马的发小,几个大臣一合计,便前往他家游说。各自说做宦官的好,说有皇上恩泽,后世可无忧。他们家世代农耕,得知自家儿子也可以面见皇上,家里人自然十分高兴,手起刀落便成全了一桩美差。几日之后,那些个大臣说说笑笑就把他引进了宫中。他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
他与她就这样在宫闱之中相遇了。
京城那么大,他寻遍了京城,也没见她的身影;宫闱那么小,抬头低头都是她。他自知身份低贱,见她都只能低头问安。
她心下难过,兜兜转转的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屏障,生分了起来。
她深得皇帝垂爱,可是她竟膝下无子。皇上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自然是有为皇帝着急的人。大臣纷纷上书,说她是迷君心的妖孽,说她如纣王身边的妲己,留不得。
皇上看完这些折子后龙颜大怒,在早朝之上赫然斥责大臣们居心叵测。大臣们不敢言语,生怕自己被受到牵连。
大臣们深知伴君如伴虎。于是乎,这些大臣又到处托人给后宫内眷带信,让她们多制造些她和他邂逅的机会。
他听闻宫女说她患了疾,药石无医,心中暗自着急,便要为她请大夫。哪知他一急,坏了宫中的规矩,忘了请安,推门而入,里面是皇上正与她相互依偎。
皇上见下人打扰了自己的清梦,哪能不动怒,勾一勾手指,一道谕旨,便让人给他上了酷刑。此后,宫中再不见他身影。
(二)
等他睁眼时,只觉周围天昏地暗。他已辗转来到忘川边。渡河的老翁看出了他的执念。
“你好似有前世的怨。”老翁对他说到。
“我有一人放不下。”他叹口气回答。
“这有两条路,凭君选择。一是去领碗汤,喝下后便可新生,前朝旧事随烟而去,你便又回到婴孩时期;这其二嘛——”老翁捋捋胡子,幽幽说道:“若是前尘事忘不掉,便可成为孤魂野鬼,四处飘荡……”
他不等老者说完,恭敬地给老者行了礼,说:“无论如何,我都选第二。日夜守着她便好。”话音刚落,他化为一缕青烟,重返人间。
老者叹息地说道:“因果孽缘不可说,绕不过情难解。”
他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只是这一次,他们无法四目相对。他看着她在小轩窗前叹息流泪,他细数她发丝里的华发。他听到侍女说,皇上翻了另一位嫔妃的牌子,让她早些休息。这一晚,她又要独守空房了。
月亮不知何时被掩去,屋外风声大作,似呜咽,似狼嚎。她躲在帐子里,瑟瑟发抖。风吹来了雨,雨又引来了雷电,这一夜恶鬼缠身,如宿命一般,她想逃逃不掉。他看她辗转难眠,惊恐地捂着耳朵,除了心疼以外,别无他法。
再醒来,已是艳阳天。园子已被清扫过,昨晚好似无事发生一般。
她自知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了皇恩,便什么都没有了。庭院深深深几许,落得大梦一场,了无痕。她思念他,思念那个少年气息的他。
尽管她已经不再被皇上宠爱,可大臣好似依旧对她恨之入骨。他们合力上书,请求皇帝赐她白绫,保她全尸。
皇上虽是一国之主,可还有些许念旧的情分。众人看皇上久拿不定主意,便买通了天文官。
此时,正是国家动荡之时。藩王林立,国家危难,后宫难保,江山易逝。
天文官将准备好的托词侃侃而谈,是因后宫西南角有害,故国家生变。她的寝宫,正是后宫西南方向。
皇上听闻此事后,再不顾与她白首不相离的誓约。白绫绕梁,佳人陨落。
而后不久,江山终究易主。世间两难全。
(三)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等到了她。
“我好似见过你。”她这样说。
“我已候你多时,自难忘却你。”他这样答。
“你说,我们走过这段路,还会再遇见吗?”她忽然有些感伤。
他握紧她的手,试图给她一丝温暖,可惜他手指冰凉。他说:“不管我们下一世会什么样子,你在我心中是顶美的。”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是没有眼泪的。
两人无言,就这样互相搀扶着走到孟婆那,讨了两碗汤,一饮而尽。她在失去意识前,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他说,“等我。”
这一世,他是一位教师先生,她是他的学生。他带着她念声律启蒙,他读得摇头晃脑,她也跟着晃起脑袋。
他教她识字,她学得认真,竟写上了脸,成了只花猫。他只觉得好笑,悉心为她擦去脸上的墨痕。
岁月一日日走,她也成长了不少。她偷偷看《红楼梦》,看黛玉葬花,看刘姥姥三进大观园,看晴雯撕扇……她对男女之间的情爱充满遐想。
他是有家室的。他妻子为人泼辣,他只觉得每日苦闷不堪。她每日便缠着他讲故事,这才使他生活带来了一丝希望。
他每日都与她讨论良久,直到他妻子叫他回家做饭,他才肯作罢回家。这任妻子是他母亲给他安排的,他不敢拒绝。但他总会有一种幻觉,有一个人一直藏在心底,但又想不起来是谁,与她究竟有何缘,有何孽。
她每日都与他念书。后来,大概是听到他发牢骚,她胆子大了起来,悄悄把一纸书信丢到了他家中,被他眼尖的妻子发现了。他妻子虽然泼辣,但也识字,妻子读完信后只觉得气愤——信中说男女要平等,不能有“大家长”作风。估计也怕被人窥去,没有落款。但清秀的字迹就已经暴露,一看便知是谁。
他妻子与他理论,对他说尽了刻薄话。他只是受着,也不还击。他妻子看他油盐不进,顿时觉得与他争吵没有意思,便作势要提刀冲出门,嘴里直说要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颜色看。他拦着她,怕她冲动闹出人命,她死命挣扎。这一挣扎不要紧,只听得背后惨叫声,是真闹出人命了。
他死了。死在了自己妻子的手下。他妻子见大事不妙,投了井也跟着他去了。
他又到了忘川边,遇见了那位渡河老翁。老翁看着他,一字一句说:“我记得你。你是那孤魂野鬼。你可找到了吗?”
他脑海里忽然回忆起与她点点滴滴。他不确定是不是她,只说找到了。
老翁似乎看出他内心的迷茫,他说:“年轻人,你只知我上半句,不知我下半句——成了孤魂野鬼,是陪伴一时,再一世是要还前一世的债,你与她再错过,便是还债。”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一世她竟成了个孩子!“我如何才能还清前世债与她见上一面?”他着急地问老者。
“等。”老翁撑船,这一次,他再没有踌躇,轻飘飘地上了船。
河下,是无数人睁着的眼。“别去看那些个眼睛,小心掉下去和他们作伴。”老翁提醒他。
“这些是?”他好奇地问。
“执念太深,反而会害了自己。反倒不如自己成全自己。”老翁这样回答。
恍惚间,他看到湖底沉睡的一人,像极了这一世的妻子,不。肯定是!他惊讶,但他心中毫无波澜,那是她罪有应得。
(四)
他还没等到她,孟婆已经在催促他了。他仍不愿放弃。
“壮士,你可听我一句劝吧,何必执迷不悟?”
“忘川渡河老翁说让我等。”
“他就是一船夫,你——”
“孟婆,不必责怪我夫君。是我来迟,让他好生难等。”
他惊讶地望着她,她怎知是他?
她看出他内心的惊讶,她莞尔一笑:“前尘事,自难忘。渡船之时与老翁聊起,我便知自己无错。”
她执起他的手,“抱歉,是我姗姗来迟。下一世,便是一世。你可要记得我的样子,你要娶我,不然我可要恼怒的。”
他攥紧她的手,接下孟婆手里的汤。孟婆喜笑颜开。两旁彼岸花开得正艳,他们缓缓饮下,如同饮下合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