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见惯血腥和生死的人应当看淡世俗的繁华。
可到了杀猪先生这儿,这道理竟然失效了。
怎么说呢?
杀猪先生杀了一辈子猪,他日日与杀猪刀、猪死前撕心裂肺的嚎叫作伴,不是给东家杀猪,就是帮西家宰牛,可他依然很忧愁。
他的忧愁就像家门口沟沟底下的小河。
哗啦啦一路流向山下,从白天流到黑夜,流过春夏秋冬,真是连绵不绝,愁不胜愁。
“你让你叔多喝点儿,不要管我。”王福给二牛递眼神,下巴不停地侧到杀猪先生那边。
二牛接到暗示,立即拿起泛黄的酒壶站起身来给杀猪先生的酒杯添酒。
“不要了,我也喝不了多少酒。”杀猪先生低头摆手。
“这怎么行,你今儿辛苦了,应该多喝。”王福拍着杀猪先生的肩膀说。
“哎!”杀猪先生苦笑叹气。
此刻已经是酒过三巡,饭菜渐凉了。
“快陪你叔喝酒二牛。”杀猪先生对面的王叔也敦促二牛道。
二牛弯腰站立等着杀猪先生和自己碰杯。
“叔,我陪你喝。”二牛赔笑望向杀猪先生。
“哎,喝不了了。”
“你咋能喝不了呢,你能喝酒,我们都知道,不要隐藏实力嘛?”王福打趣杀猪先生。
杀猪先生抬起低垂的头,左手搓着膝盖,右手举杯跟二牛碰杯一饮而尽。
“婶儿身体咋样,你今儿咋不叫婶来吃饭呢?”大牛放下筷子问杀猪先生。
杀猪先生哼哼哈哈的清了清嗓子出了口短气,“叫她干啥呢,她在屋里简单吃一吃也好,省得跑来跑去。”
“都是自己人,吃个饭有啥的。”大牛不解。
“你不知道,你婶儿现在身体不太好,天天要吃药,在屋里休息简单吃也好着呢。”说着,王福双手插裤兜歪着脑袋点起一支烟。
“你娃上学咋样?”王叔嚼着花生米问王福。
“哎!”王福叹着气,鼻腔喷出好多烟,“学个屁,一天作业都不写,就要钱了。”
这席上6人,王福呢比大牛年纪还小,大牛儿子刚结婚,但王福都当爷爷了。
王福年纪轻轻能当爷爷是因为王福的老婆跟大牛的母亲年纪一样大,也就是说王福娶了一个大自己快30岁的人,他的孙子也是这个女人与前夫生的孩子的孩子。
就算如此,王福当爷爷当的也是有模有样,很是慈爱,很是用心。
席间王福,王叔,大牛,二牛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大牛二牛的母亲牛婶只是一边默默作陪,边吃边听大家聊。
杀猪先生作为席上的主要人物真是不问就不答。
冬天日子短,很快月亮挂半空,寒风阵阵,天色渐暗。
牛婶突然放下筷子走向卧室,又匆匆出来,“今儿你辛苦了。”牛婶把几张毛爷爷塞到杀猪先生手中。
杀猪先生挣扎着说,“这是干啥呢,都是自己人,就是半个忙,不行不行,不能要。”
“拿着,推搡啥呢。”王叔眯缝着眼睛对杀猪先生说。
大牛按着杀猪先生的手,“拿着叔,你不要我下次怎么敢让你帮忙呢。”
“不要让了叔,一码归一码,你辛苦了就该拿着,你不拿着我们以后咋相处呢。”二牛应和。
杀猪先生在众人的唇枪舌战下终于没有再推辞。
“我回去了,得回去喂猪了。”王福站起身跟众人道别。
王叔也站起身,“行,那我也回了,该回去吃降压药了。”
王叔,王福走后,杀猪先生还只是低着头坐着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大牛拿起酒盅,“叔,来喝点儿酒,我陪你。”
“你们都好啊,回来陪你妈,我那娃······”杀猪先生欲言又止。
牛婶把炭火推向大牛和杀猪先生身边,噼啪作响的炭火仿佛极力想要打破冬日夜晚的寒冷。
烟灰被热气打向空中,又落在杀猪先生和大牛的头发上,身上,像雪片一样,沉默不语。
此刻,二牛去帮着牛婶整理厨房,母慈子孝。
“大娃,二娃现在咋样,听说在县城买房子了?”大牛递给杀猪先生一支烟。
杀猪先生捏着烟,靠近炭火盆,烟点燃了。
杀猪先生叼起烟,含混不清的似乎说,“我苦啊!”
大牛不知如何接话也沉默着。
半晌,杀猪先生说,“去年,大娃说要买房,我拿出老本10万给了他,他买房之后再没有回来看我了。”
杀猪先生双手靠近炭火盆,炭火的火苗温暖又明亮,映照着杀猪先生满是皱纹的脸,他的脸干瘦干瘦的。
烟灰飘落在杀猪先生暗灰色的毛线帽子上,杀猪先生吸着鼻涕叹着气,“人啊,活着苦啊!”
“叔,你以后就照顾好你跟婶,有钱了不要再给他们了,他们能管好自己,你只要照顾好你跟婶儿就对了。”
“是。”杀猪先生缓慢的点头。
“那二娃现在干啥呢?”大牛问。
“给人上门了,恨着我呢。”
冬天本就冷,大牛觉得看着杀猪先生他越发冷了。
早上杀猪的时候,杀猪先生磨刀嚯嚯,虽然年过70伸手还是那么敏捷,手起刀落,嚎叫踢腾的猪一下子就被破了吼,鲜血滚滚,猪垂死吼叫几声,便一动不动了。
半晌,杀猪先生不再言语,大牛也只是烤着炭火,二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大牛想到杀猪先生孤苦伶仃的日子,他觉得,杀猪先生苦,可自己呢,以后老了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大牛也有两个儿子,一个刚结婚一年,另一个才上高中,两个儿子时常斗嘴,自己呢,也跟两个儿子说不到一起去。
家里呢,就自己媳妇和两个儿子还能说上一两句,自己跟孩子们张口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吵架了。
杀猪先生呢,微闭双眼,沉默着想跟人一吐为快自己那愤懑的心事,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说起来,都是家丑,儿子们一个拿了自己的钱不回来看自己,40好几不结婚。
一个呢给人当了上门女婿过得也不好,还恨自己没能给他创造好条件,以至于为了能结婚不得不上门,委屈巴巴隐忍度日。
是啊,杀猪先生想,自己的确没有太大的能力,只是一个会杀猪的人。
一生种地,帮人杀猪,没有太多的经济来源,虽努力又辛苦,却依然只能温饱。
那些年有儿子被人羡慕,如今老了,快进坟墓了,因为有儿子却被人唏嘘。
不要说别人唏嘘自己,自己都时常可怜自己。
一阵风吹起,杀猪先生一下子头脑清醒了,方才,他好像睡着了做了个梦。
“我回了。”杀猪先生艰难的站起身,大牛一胖赶忙搀扶着杀猪先生站稳。
杀猪先生走到门口,检查了杀猪的道具包,检查了自己的扁担,慢慢挑起就向山上走去。
杀猪先生的家在山顶上,那里平坦离太阳近。
以前,别人羡慕杀猪先生的家,因为那里相对平坦,也好耕种。
可如今,没有人在羡慕了。
要去杀猪先生的家走路要绕很久,开车还费油。
看着杀猪先生缓慢向山上走去佝偻又瘦小的身躯,大牛说,“还好,身体还算硬朗。”
大牛知道,杀猪先生愁,杀猪先生的愁也是自己未来的愁。
那愁就是死得太慢,无人挂念,孤苦伶仃,有孩子比没有孩子还要苦。
虽然付出一辈子未求回报,但孩子们过分的凉薄还是向刀一样割在心口上。
恨不能早死,恨还活着,恨自己无能,只能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