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说到冲绳。我啪的一声就站起来了,很快嗷。
当时便念了一句诗:
“瑶池桃熟三千树,海岛寿添九十春。
从此殊方长献寿,年年记祝太夫人。”
没错,此诗不过是一首宫廷之间的谄媚之词。平淡无奇,索然无味。
毕竟能把谄媚之诗写成“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的诗仙,上下五千年也寥寥无几。
可这首鲁迅见了便会注上一句“狗屁文章”的打油诗。竟然出自一位老外之手。这就让人有点意外了。再细推其韵脚平仄,倒有了几分像模像样。
其作者乃是五百年前的琉球王国摄政王——尚弘毅。不过琉球王国在19世纪为日本“废藩置县”吞并,其国土大致为今日本冲绳县全境和鹿儿岛县的一部分(奄美大岛)。
琉球王国的名字尚且来源于中国,隋炀帝时羽骑尉朱宽到达此地。见此地“若虬龙浮在水面”便起名曰:“流虬”。后因为避天朝皇帝的讳演变为“琉球”。难道……
琉球也是天朝自古以来固有领土?
且先不论是不是天朝领土,硬要论的话,但看完此文便知分晓。
一 可怜之人可怜了可怜之人
这是我在冲绳的第三天,冲绳本岛北部的名护市。
我从水族馆走出来。冲绳炎热的天气再次让人头皮发麻。
这里属于较为偏僻的日本地区。公共交通的不发达也令人嘘唏。公交车平均每两小时一班。我和“雨”提前了较多时间就赶往公交站。毕竟如果错过这一班,大概就要在这附近荒野求生了。
到达公交车站也比较顺利,我先确认了时刻表,下一辆车还有十五分钟才来。这完全是绰绰有余。于是我便在站前玩手机。
不一会,我隐约感觉右边有人在向我走来。转头一看是一名身穿制服的五十多岁的老人。他走路略带摇曳,步伐也明显的缓慢。他径直走向我,这让我有点有点紧张。
“莫不是刚才横穿马路被发现了?”我心里想。
待他走进,我也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仿佛他就要说出那句《无间道》里的经典台词:
“对不起,我是警察。”
不过结果是他并不是警察。而是一名普通的出租车司机。
他问道:“要坐出租车吗?”
这时候我才长出一口气。于是我也仔细打量了他一下:他身上的制服已经有了多处褶皱,显然也是一套颇有岁月的出租车司机工作服。但干净整洁,无可挑剔。他的口罩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很大一部分,特别是和鼻梁接触的地方湿透。这让我心里为之一颤。
“难道他在车里没有开空调吗?”我的心里很疑惑。
他的神色有一点衰微,除了年龄的原因之外似乎还带着一点沮丧的心情。他的眼睛甚至充满一些渴求。
“难道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拉到客人了吗?”我心里嘀咕着。
“啊,对不起,我打算坐公交车。”我开口回答道。
他的身躯似乎颤抖了一下,神情也更加沮丧了。他的眼睛抖了抖,然后仍旧坚定的看着我说:
“公交车太慢了,你还要在这里等很久哦。”
“…………”
“可是我已经买了公交车等一日卷了。”说罢,我把巴士的一日卷展示给他看。
他端详了一下,眼神中的希望之光突然溜走了。语气也带有了一点颓丧:“啊,这样啊,这个多少钱啊?”
“2500日元。”
“一个人2500日元吗?”
“对。”
“……”
他沉默了,名护市距离那霸市很远,坐出租车至少单程需要8000日元左右。2500一个人的公交车一日卷,即使我和“雨”是两个人两张票。也比出租车便宜不少。
“其实这往前走还有其他景点,我可以带你们也去那里玩。”他依然说着,似乎并不希望打动我。但是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的确,昨天我查过地图,此地尚有几处自然景点。但是由于公交车实在太少,昨天晚上我们就决定放弃那些景点了。
“啊,不过今天还有其他安排,可能暂时不能去了。”
“啊,是吗。这样啊……”他叹了叹气。
接下来就是一些无意义的谈话了,他问我从哪里来,是不是第一次来冲绳等等。十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公交车也来了,见状他便与我告别,转身佝偻着缓缓回到那辆已经上了年纪的出租车旁边。
我和“雨”上了车,我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如今新冠病毒横行。来冲绳旅游的已经基本上只剩下日本国内的居民了。这些人往往都会租车前来。其实,我们坐的公交车也是除了我和“雨”之外几乎无人问津。更无论出租车了。
或许,他已经几天没有接到一名客人了。或许,我们是这几天他唯一可能能接到的客人。没有收入,困苦让他关闭了车内的空调,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忍受酷暑。他的衣服每天都湿透,确又洗得干干净净迎接新的一天。他的口罩沾满汗水,却又因为出租车司机的准则不能摘下。曾经,冲绳熙熙攘攘。可能他也没有想过这一天,因为新冠,这里突然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我与“雨”说了我想的这些,她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复。我便说道:
“哎,我也是穷人,我又能又什么办法呢?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很多钱,我也不会坐上公交车。”
“是啊。”
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人太多了,我自己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我只有同情别人的自由,却没有施以援手的能力。我没有钱。我相对幸运在于这次病毒并没有让我的生活举步维艰。而我也是一个普通人。因为新冠生活突然举步维艰的人太多了。而我只能在这里唏嘘不已罢了。
我们都是可怜人。
还记得晋惠帝那句:“何不食肉糜”吗?换做现在,它也是实用的。
我们都是可怜人,只不过可怜的方式不同罢了。
不过可别忘了《资本论》啊,可别忘了《国际歌》啊!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二 日本国境之内的国境之外
这是我在冲绳的第一天。
人在那霸,刚下飞机。
时值7月,我从日本东北地区的仙台市而来。一落地,一股酸辣的热浪便像打翻的瓢一样泼在我身上。机场疲软的空调显得格外软弱,狡黠的腥热从连接机场和飞机的廊桥如同一万个糖豆人一样横七竖八的挤过来。热得我连忙逃窜。健步逃到了相对凉爽候机大厅。
毕竟是被称作“日本夏威夷”的地方,庞大的旅游需求加之去离岛的飞机也需要从这里起飞,导致那霸机场的登机口数量足以媲美90%的其他日本机场。但相对的机场使用率也很高,并不宽敞也并不亮堂的候机大厅藏不住那些破旧感。这仿佛失去了让人失去了日本那种固有的干净整洁的印象。
“啊咧,我是不是离开日本了?”
冲绳是日本国境之内的国境之外。
走在那霸市的街道上,不整洁的气氛便又增加了起来。凌乱的街道和不整齐的杂草逐渐映入眼帘。加上路旁总是不时出现一些格格不入的中式古建筑,这也让冲绳更带上了一种异国他乡的神韵。我和“雨”一起去了那霸市的「波之上海滩」。先是经过了一群在跨线桥下训练着棒球的日本高中生,这倒是让人不免感觉身在日本。从多啦A梦开始,棒球这项运动就总是让人扑面而来的感受到日本文化其本身。
但走到海滩边上。粉红色的围栏,白色的长椅,播放着整耳欲聋的热带音乐的海边酒吧就突然横亘在为眼前。身着比基尼的女子和穿着短裤端着鸡尾酒,赤裸着上身的男子以极高分贝的声音互相吆喝。他们甚至肤色也过渡为古铜色。墨镜是他们全身上下唯一的冷色调物品。其它部分则是像是一堆彩色油漆桶被人无意打翻,醉墨淋漓地把鲜艳的颜色全部喷射在了身体各个部位一般。
一种强烈的剥离感涌上心头,我又一遍叩问自己:我是不是离开日本了?
我是一个稍微更喜欢安静的人。但是这种热带风情却偶然的让我兴致勃勃起来。我也想给自己点上一杯Mojito,尝试着在海边享受一下这骄阳似火,岁月如歌。
“老板,Mojito多少钱一杯?”
“3000日元。”
“……”
“哦,打扰了。”
毕竟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所以我还是去免费的沙滩上坐一坐吧。
Ruth Benedict的《菊与刀》里大论日本的“耻感文化”,我曾想努力去否认日本存在这种东西。但是随着我自己的亲身体验,我觉得或许那个根本没怎么来过日本的的老太太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一语中的。这种“耻感”某种程度上反映在日本相对优秀的城市(乃至乡村)环境和相对内敛(略带冷漠)的人文素质上。
但不整洁的城市总是有的。以“不整洁大城市之首”大阪市为例。大阪梅田站之后的十三站,便有大量声色犬马的凌乱街道和油漆脱落不堪的废旧公园。新今宫站处于大阪环状线附近的中心城区,夜幕还未降临就有成群结队的人在高架桥下裹着一床被子席地而睡。整个城市光鲜亮丽的背面,仿佛对比度被调到-50的褪色相片一样晦暗。
我也曾清晨七点步行在美国波特兰的街头。按照地图的指示寻找一家卖甜甜圈的商铺。也不慎走入了一个较为贫困的区域。这里街道两边横七竖八的睡着许多肤色各异的人。在我路过一个躺着的人的时候,他醒了,看了我一眼。站起来手舞足蹈的对我说道:
“Dollars,do you have any dollars?”
我没有敢移动眼睛去看他一眼,盯着手机屏幕暗自加速走开。此时我更多的是惊恐。
同样是城市的阴暗面,感受却大相径庭。一种是略带压抑的晦暗,一种是充满紧张的恐慌。简单的说,就是日本相对而言有某种“规矩”,而美国没有这种“规矩”。或许这也是其“自由”的一种形式。只是我还未能理解罢了。
冲绳就很奇异的介于这两者之间。它有些许日式内敛,也有些许美式散漫。虽然凌乱但不至于让人感到恐惧,但也并没有精致得让人感到愉悦。(甚至不如大阪,至少大阪市区便利店门口不会散落一地的垃圾。海滩边也不会漂浮着塑料瓶)
介于这两者之间的话,难道这不是意味着……
冲绳更接近于中国?
三 冲绳本岛杂记
这是我在冲绳的杂记。
一般来说,冲绳旅游分为两种路线。一种是在本岛游玩,也就是“夕阳红”路线。这样的路线无论是交通还是住宿都非常便宜。而这种信息的不对称也让旅行社赚的盆满钵满。主要景点便是首里城,海滩,以及水族馆等。但不幸的是首里城此前已经毁于大火。让这条路线的意义一落千丈。
我非常讨厌跟团旅行,因为聒噪的导游总会讲述一些沾沾自喜的“有趣”故事来增加旅途的趣味性。抑或是炫耀两句狗屁不通的日语。然而关于这些遗址的真正文化底蕴便一窍不通。
与本岛相对,另一条路线直接前往冲绳县的离岛(诸如宫古岛等)。这条路线价格就比较昂贵了。
这次我没有选择这条路线,但某些地方难免是会去很多次的。余秋雨在《文化苦旅》里便两次的前往莫高窟,第一天回旅舍后,他整理一整天的思路时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忘怀。于是第二天便“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寻莫高窟的底蕴。”之后写下了那句久远的惆怅:
“我们,是飞天的后人。”
“我还到过一个山水胜处,奇峰竞秀,美不胜收。一个导游指着几座略似人体的山峰,讲着一个个贞节故事,如画的山水立时成了一座座道德造型。听讲者满怀兴趣,扑于船头,细细指认。 我真怕,怕这块土地到处是善的堆垒,挤走了美的踪影。”
呵,景色本来就是景色本身。哪需要什么趣味多彩的传说?
第二天,便要去远在名护市的「沖縄美ら水族館」。值得一提的是:美ら这个词语并非日语,而是冲绳本地的语言。
然而,名护市相比于那霸市,就差得远了。
作为偌大的北冲绳岛唯一的城市。一下公交车,便为眼前破碎的车站而错愕。仿佛置身战火将熄的叙利亚。车站的矮墙只有半人高,皆用石块和黑色的水泥堆砌而成,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被海风剥离得七零八落,棱角全无。内部的石块横亘而出,像半浮在水面上的鲤鱼头部。墙外杂草从生,有两辆老旧的出租车停在路边孤独的等待,年老的驾驶员也早已睡着。
仿佛是一个无人问津的驿站一般。站内有一排一层砖房,厕所和售票处等设置固然破旧,但还算一应俱全。厕所门口散乱的爬着几根水管,地上也湿漉漉的,可能刚进行过大扫除。售票处的窗口虚掩着,但玻璃是不透明的毛玻璃,框架也锈迹斑斑,根本也无法确定里面是否还有人。车站的时刻表是用黑色墨水写在旧板子上的。唯有一家咖啡厅,正值饭点。我们便走了进去。
意外的是,咖啡厅内部却是出奇的整洁干净,和外表完全不同。这也是日本和中国给我的不太一样感觉的地方。往国内农村一走,外表或许还算整洁干净,但拉开卷帘门一看。不出意外便是满身是泥的卡车和横七竖八的簸箕扫帚。
柏杨先生在《丑陋的中国人》里面写道:“(我们)最明显的特征之一就是脏、乱、吵。我们的厨房脏乱,我们的家庭脏乱。我有一个小朋友,国立政治大学毕业的,嫁给一个法国人,住在巴黎,她跟我说:“她住的那栋楼里,法国人都搬走了,东方人都搬来了”。我听了很难过,可是随便看看,到处是冰淇淋盒子、拖鞋;小孩子到处跑,到处乱画,空气里有潮湿的霉味。我问:“你们不能弄干净吗?”她说:“不能。”不但外国人觉得我们脏,我们乱,经过这么样提醒之后,我们自己也觉得我们脏、我们乱。”
倒也不能这样以偏概全。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柏杨老先生批评的对的。
可就是如此破旧的名护市,谁能想到它竟然是2000年G8高峰会的举办地呢。
这让我更加匪夷所思了。我没有前往这个会议的会场,但是却能感受到一点微妙的区别。它显然不是高大雄伟的高楼大厦,但一定是整洁精致而且令人愉悦的清澈礼堂。然而为了体现大国风范,诸如巴西奥运会场馆这种好大喜功的建筑在世界范围内层出不穷。终究还是被面子工程忽悠瘸了。
或许我们本也不应该追求格外气派会议大楼。朴实无华,干净整洁的会议室。代表的是另一种态度。这也是日本文化的内核之一所在。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干净整洁远比高达宏伟来的困难。一种是多年沉淀的积累,一种是爆发户式的放纵。
走进「沖縄美ら水族館」,内部灯光晦涩,隔着厚厚的玻璃从水的那一边透过来的削弱过光线构成了整个室内的基本色调。巧妙的营造出了一种海底的氛围。这让同行的“雨”很高兴。
“这才是我想象中的水族馆啊。青岛那个水族馆根本不行。”她说道。
关于水族馆,我倒是不置可否。不过既然她这么开心,那就是极好的。
四 别了,琉球王国!
我住的酒店就在冲绳县的县厅前,是冲绳最为繁华的地带了。于是就有很多银行涌入眼眶:
鹿儿岛银行,邮储银行,琉球银行……
琉球……
琉球?
这魔幻现实的一幕竟然在那霸市的街头上演了!
琉球王国是历史上统治了冲绳数百年的国家。这里的原住民也是琉球人。琉球王国曾经向大清和萨摩藩(日本)朝贡。在冲绳的县政府之前赫然出现一个“琉球银行”。就仿佛在北京街头突然出现一个“大清银行”。华盛顿街头突然出现一个“大英帝国银行”一样魔幻。
这真的是真实存在的吗?
于是我又想起我路过了美国的嘉手纳空军基地。与我想象中不同的是,嘉手纳空军基地并没有特别严格的防护措施。围墙也较为简略。公交车甚至可以从其门前开过。甚至设立一站:
美国嘉手纳空军基地前。
这魔幻现实的一幕竟然在那霸市的街头上演了!
这里究竟是美国呢,还是日本呢?难不成还有人坐公交车来这里上班吗?
并不是魔幻现实,而是现实,现实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紧接着,我又想起了几年前,首里城的那一场大火。大火烧毁了绝大多数建筑。很多人为之恫哭。说什么这是一场类似于巴黎圣母院大火式的人类文明史的灾难。
而我觉得,其实更有甚之。
巴黎圣母院烧毁的只是许许多多法兰西的过往。纵然我国网友每日“乳法”。但高卢雄鸡的民族认同感是非常强的。历史上他们曾有拿破仑横扫欧洲,也在英法战争爆锤日不落帝国,虽然偶尔投降键点的稍微快了一点。但当法国斩首事件发生时,马克龙站出来表示决战到底的时候也仍旧不失风采。
而首里城,已经是琉球人最后的灵魂了。注意,不是冲绳人。琉球人。
冲绳的人们已经忘记了,曾经的琉球王国。
我并不能评判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总是辩证的。诚然,琉球成为日本的一部分。客观上使得经济更加发展了,生活更好了。也赶上了日本战后高速发展的奇迹。既然他们已经认同了加入日本,那何须我等旁观着多言呢?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曾写道:
“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诚然武力是不可能消灭一个民族的。能摧毁一个民族的。只有它自己本身。
如同卢梭在《社会契约论》里面所言,国家机器也不过是一种复杂社会契约罢了。一个民族失去了国家,确并不是最致命的。而失去了文化的传承,失去了民族的认同,才是永远的失去了。
永别了,琉球王国!
2020年7月12日 于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