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久很久以前,差不多我爷爷的爷爷的年代,在大洋彼岸,一个留着络腮胡子,奇高无比的美国人,握住了一位瘦小女士的手。他说:
“所以你就是那个发动了南北战争的小女人?”
这两位老师,一个是林肯,一个是斯托夫人。把他俩放在一个场景里的,就是那部著名的《汤姆叔叔的小屋》。
我第一次读汤姆叔叔,一言难尽,感觉只有一个“惨”字。伊莱扎逃亡,老普露惨死,小伊娃夭亡。全篇没有最惨,只有更惨,更可怜,更悲愤。
尤其是最后一幕:终于等到谢尔比的儿子乔治来赎回自己的时候,汤姆叔叔已经奄奄一息:“哦,乔治少爷,你来的太晚了,主已经赎了我,就要领我回家了。我也盼着回去呀。天堂比肯塔基还好着呐…”
被蹂躏致死却还感恩,真是太可怕了。那万恶的美帝啊!
为了复习憎恨美帝的感觉,最近翻出来又读了一遍。不过这次,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
整本书似乎在刻意引出我的某种情绪。斯托老师的手在书中无处不在,牵着我爬上一个又一个情绪的山坡,再猛地把我推将下去。比如读伊莱扎抱着儿子在冰冻的俄亥俄河上狂奔那一段时,斯托老师的文字,就像一只手从我胳肢窝下面伸出,把我的情绪腾空托起:“妈妈,如果是你的小哈利,你的小威利,马上要被人从你身边扯去,你会跑多快?”
斯托老师这种写作手法,如您所知,就叫做“sentimentalism(感伤主义,或者情绪主义)” 。它会让您不知不觉把剧情套在自己身上,身临其境,把“奴隶制=邪恶+反人性”这个“事实”,灌进头脑,塞入身体,而不是让您自己“想出”这个结论。
情绪主义使用哪家强?文学家?还是哲学家?
都不是,是政治家。
“理性”和“感性”这两件事,永远住在两个极端,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人类历史上似乎从来没有水乳交融过。法国启蒙运动的哲学家们,曾经拼死捍卫理性和逻辑,但仍然掐不过政治家——他们瞄准的是您的心,不是大脑。
个中典范,还得是川普老师。
如果您看过他的集会演讲,应该不难发现:他开场的第一句话,一定不是今天的主题是什么,而是今天集会的规模有多么的庞大,人群的rally有多么huuuge,前所未见,闻所未闻,fantastic!他会先让您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多么庞大的人群里,多么强烈的情绪中,似乎全美国人民都在向台上这个胖子挥手——那他一定是个英雄。
不管这个胖子说的是什么,对还是错。
回到汤姆叔叔,斯托老师的感性,就这么变成了一个“存在”;“废奴主义”这四个字,也变成了真实世界中的一件事。当年的汤姆叔叔,也不再是个虚构人物,似乎就住在隔壁庄园,正在受苦受难。
大家开始公开讨论这件事,读书会、公众集会、街区游行,情绪一点一点升温,变成了“talk of the nation”——这就是为什么《汤姆叔叔的小屋》被称为美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政治小说”,而不是“文学作品”。
甚至从美国国内溢出到了国外。1956年版《国王与我》中那段著名的“戏中戏”,便是泰国孔剧版本的汤姆叔叔。
直到有一天,情绪终于触到了那个点,南北战争爆发了。
于是就有了林肯老师的那句话。
所以,到底是世界塑造故事,还是故事塑造世界?
2
故事是模型吗?
人类的认知,就像二维码扫描器,永远都在周围世界中寻找可以扫一扫的二维码。一个无序的乱七八糟的图像,经过人类认知的扫描,就变成了所有您能想到的“有意义”的东西。这个解码的过程就是讲故事。
故事,就是一个讲出来了的“模型”,或者“套路”。比如,西游记告诉您,“磨难”是个什么样的套路;匹诺曹的故事告诉您,“说谎”是个什么套路;哈姆雷特告诉您,“背叛”是个什么套路,以及在这些场景中,人类如何反应,做什么举动。
人类几千年的进化中,这是一个基本的生存本领。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您需要能够找到一个算法,或者模型,来帮助您把周围奇怪惊悚的新鲜物,变成一个能理解的故事。理解了才能分析,分析才能应对,应对才能增加生存的几率。
在正确的时间,听正确的故事能帮您生存;那在错误的时间,相信错误的故事呢?当然就呵呵了。尤其是在金融市场上,故事,往往就是那个大起大落,大繁荣大萧条,大时代大终结的启动键。
最经典的例子,就是美国1929大崩盘。十年柯立芝荣景,股指坚挺,数字漂亮。突然之间,天昏地暗,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预兆,它就这样出现,在美国人民的世界里,带给他们惊恐,情不自己。一崩就崩成了十年大萧条。
然而这件事真的是外星人干的吗?
并不是。这场崩溃,也许也是因为市场上一个“汤姆叔叔的小屋”的故事。讲故事的人,也许是巴布森(Roger Babson)老师(从1923年开始,他就在纽约时报每周专栏里忠告“崩溃迟早发生”),也许是其他和主流媒体唱反调的经济学家。不管是谁,反正在不知不觉中,这些“talk”开始变成了一个存在,变成了房间里的那头大象。
接下来,那个没办法预测的“时刻”来了。和传染病爆发一模一样,从一个变异开始,也许是因为天气的变化,也许因为人们聚在一起加速了细菌的传播,总之没法用科学来解释。
当市场还没决定该相信哪个故事时,就像拔河,波动不止,方向不明。直到某一方多加了份力,便成定局。共识形成,下面就是出清了。2015年我的国也有一头房间里的大象,叫做融资融券。这个故事是怎么变成汤姆叔叔的小屋,您应该还记得。
这种情节,在人类历史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市场就像冯内古特老师《时震》中的宇宙,膨胀了几亿年,有一天突然有点迷糊,就收缩了一下,这一缩就是几十年时光倒流。这几十年中的人们,虽然有机会重新再过,但什么都没改变。
十年的最后那一刻,一切又开始迷糊。因为清醒的时刻又到了。
3
现在的汤姆叔叔,藏在哪个故事里呢?
如果您还记得,“加息”这个故事,从2015年第一次出现,已经讲了十年多。但直到最近,市场才突然决定要开始反应。那这十年多市场在干嘛?
听故事。故事从“talk”开始,这些“talk”不一定是伯南克老师,耶伦老师,也不一定是鲍威尔老师的,毕竟他们的“talk”说了也跟没说一样;反而把故事喂养长大的,也许是达里奥老师的“七十年债务大轮回”,也许是周小川李老师的“明斯基时刻”。到底是哪句话?不知道。您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房间里的那头大象在慢慢长大。有一天突然“嗷”了一声,就“嗷”出了全球大跌的血色圣诞节。
接下来呢?
依然有两个故事——市场还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一个故事是“放水”。这个故事所有人都知道了,连我妈都有了自己的解释:“量化宽松”、“央行放水”,意思就是政府来救我们了,救我妈的房子,我妈的股票,救我妈的投资。
而另一个故事呢?就是“放水的后果”。
这个故事,迄今为止还没达成一致。因为它的后果实在太惊悚恐怖,在所有人脑补范围之外。然而无论如何恐怖,它依然是房间里那头大象,那个“共识”——放水是有后果的。
这个“共识”,已经怀孕了。隐隐时而出没,时出潜伏,时而消失——它就是通胀,恶性通胀。没节制放水的结果是什么?您肯定知道吧?这是经济学101。只不过您不愿意放弃现在抱在怀里的这个故事,那就是:妈一定会来救,水一定还会放,有没有后果?也许没有后果。
这两个故事,有同一个助产医生,就是媒体。
媒体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它既是源头,又是过程,可以把自己生出的“源头”,再无限放大,无限复制。它能创造出您观念的形状,同时也能把您观念的形状反射出去,无限正反馈。就像那个镜子中的镜子。
您的潜意识,也许有时候会在耳边悄悄地吹出“印钱是有后果的”;但您的直觉,还没到“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在担心那个后果”的程度。大家觉得一定还有人没想到,牌桌上还有人。
这就是为什么,牌桌上的人还没换牌,基金经理的组合还没换手,因为您不确定会有人跟。如果无人跟随,自己是傻叉,再惊为天人的交易策略都是没有效果的。或者说拍桌离开的太早,自己的后院也会起火,聪明过头,太早还不如不来。
就像皇帝的新装,如果您先喊殿下您没穿衣服,万一自己错了呢。而一旦有个熊孩子喊出,这脆脆的一声,就是您对自己想法的确认,也是牌桌上所有的人同时对自己想法的确认。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当然是争抢着离开桌子,离开的越早越好。
后面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故事了。
4
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哪个故事会拍出什么波澜,统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一定是您想不到的。泰勒老师说,不管历史多么相似,下一个危机爆发的原因,肯定跟上一个不一样。
就像您家里的熊孩子,上次把古董花瓶砸了,所以他每次经过书架,您就紧张,想出各种方案不让他接近,或者对书架采取各种保护措施。
直到有一天,他把沙发点着了。
执念才是最大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