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外婆今天搬家。

这个事儿,妈妈上周就和我提了,这周又和我提了一回。

我说,我知道,搬吧。几百公里之外的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没有表态。关心也不是,不关心也不是。

不过听到的时候,心里咔嗒了一下,很微弱的响动,但我听得见。

那是记忆在剥落的声音。

我想起,我们的老房子,记录存储着三代人生活的老房子。

那栋老房子,住了估计得有三四十年。

位置并不好,总要曲曲折折地拐进一两个巷弄,才能找见它。

也没有所谓的正门,与隔壁的宅子,用了一道灰白的矮墙隔开,算是划定了界。

它伫立在一大堆不知名的、不扎眼的老居住区里,不具有任何能辨识的特色。

楼梯很窄,至多容下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并排。自我长大以后,它就只能允许一个人通行了。

粗糙的墙体,生了锈的铁栏杆,长年风雨侵蚀起了斑驳、仍依稀朱红的木质窗框。

一切的一切,和居住在此的人,好像暗地里达成了某种协议。

时间一直在走,从不等待,他们仅能彼此照应,和对方一起变老,抵抗墙外变迁的无情。

这三层的小楼,是从前外公单位里分派的宿舍。

每层两户人家,按现在的说法,一梯两户,也称得上是私家洋房的配置了。

记得当时年纪尚幼,我和父母已经在小城的另一端,有了独立的住房。

但外公外婆,以及另几个尚待闺中的女儿们,一家五口还挤在一楼朝东的那间屋子里。

皖南地区,冬季阴冷,夏日湿热,一楼原是最住不得人的。

再加上楼与楼之间距离过近,近得几乎可以跨过窗户串门,南边的阳光,被另一栋楼遮掉了大半。

这让一楼,更是长年无采光。一到梅雨季节,潮气过重,衣物易生霉,屋子里总一股挥之不去的味。

那时全家人负担重,没有条件,也不作兴置业迁居,只有耐心安身于此。

后来听说三楼的住户因为工作调动,举家迁往屯溪,才商议搬去三楼,终于免受一楼暗无天日之苦。

连廊里边是三室一厅,外边是厨房与卫生间,中规中矩,恰好足够一家人居住。

门外楼梯转角另有平台,供炉子什么的摆放。烧水烧煤,因为通风,不会把楼道里全熏得乌烟弥漫。

三楼不仅光线好,顶层更有天台。面积很宽广,不下百十来平米。

将许多的竹竿子绑在搬来的石砖上,用绳索相互维系固定,成了晾晒衣物被褥等再好不过的场所。

甚至腌制豆角干菜,种植烹调常用的辣椒葱蒜,养护些花草盆景,让朴实生活的逸乐有了生根的地方。

与这栋老房子关系更为亲近的,是我有关童年的大部分记忆。

它们潜藏在此,沿着时光的藤,抽芽,生长,枝繁叶茂。

你以为它们静默着,继而失去了存在,但小心而温柔地一扯,仍可以从生命里,抽离出一长串的甜蜜悲喜。

每年的寒暑春秋,每周至少有几个晨昏,我都与之作伴。

那是一种属于老房子的,并不言语的疼爱与宠溺。它的包容,厚重却有张力,予人安心。

我曾坐在它窄小的阳台内,在黄昏时分,观望远山之上的虹。

再迟一些,拴一张吊床,躺在其间,顶上的白炽灯闪着微亮的光晕,摇曳晃动。

晚风夹杂着恬淡的栀子香,我则在大人们的呢喃里,泛起倦意,沉入故事之中。

尤其喜欢夏季,一到夜里,天台成了这栋小楼的居民们,至为享受的去处。

每户人家,都扛着竹凳竹椅,上顶层的天台纳凉,谈天说地,家长里短。

每一句寒暄,比起如今,都来得真诚,好像木心写的从前慢。

我和外公外婆睡在同一张竹床上,听他们在我身旁,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摇着蒲扇。

那一种宁静与安详,以至于使后来所有所谓的平和日子都相形见拙,无归路,亦再无来路。

那时天上有星星,特别多,撒满了童年里的全部夜空。

我并不知道,星光究竟要穿过怎样一个久远的宇宙,才能与我相见。

天是幽蓝色,深不见底。我总想,要是能看远一点,再看远一点,该有多好。

那些目之所及未能抵达的地方,一定有着惊人的美。心向远方,原是儿时遗下的症结。

再后来,我的小学、中学,有一半的时光,都与这所老房子紧密相连。

但是,人的一生,始终是在告别,和某些陈年旧迹说再见。

前年,外公去世了。老房子变得空荡,留外婆一人独居。

而今,外婆也要搬走了,好让女儿们能更妥帖地照顾她。这栋老房子,成了空房子。

我并不清楚,它未来将怎样,是出租给在小城短暂逗留的房客,抑或转让给来此定居的陌生人。

思念翻山越岭,却无处安放。

但我会观望它,一如它守候我。

嗯,这是我记忆里的老房子。

我不能为它作些其他的留念了,仅此而已。

我想和它说,走好罢。唯一能与消亡相抵抗的,只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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