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说出了这个真谛,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不复存在的故我”与“已经失落的东西”就埋伏于此,等待着扑向旅人,给他个措手不及。
旅行的的意义有多少?如果被迫待在家里,人还有旅行的可能性吗?习惯把长距离移动当作旅行的人很难想象,这件事可以发生在自己的屋子里,毕竟和外面的世界比起来,房间如此狭小而稳定,这里既没有沿途变化的景色,也没有偶遇其他人类的机会。不过,绕室而行并不罕见,甚至还有相当的传统,可以与冒险式的旅行相并列。亨利·梭罗以居家旅行为傲,埃米莉·狄金森也说“旅行等于闭上眼睛”。
萨米耶·德梅斯特(Xavler de Maistre,1763-1852)是欧洲一位贵族,因与人决斗,被罚禁足在家四十二天。这个惩罚的本意是叫他消沉认错,没想到德梅斯特兴致盎然地在房间里旅行了四十二天,还为此作了一部游记,并于1794年付梓。他在开篇宣称,只要读了这本《在自己房间的旅行》,没有一个人会不向往他所推荐的室内旅行。
室内旅行第一守则:
打破规矩、漫无目的
德梅斯特向世人高喊:“世间所有不幸、病痛、寂寥的人都跟随我吧!所有的懒骨头都站起来吧!”他号召所有“情海生波、朋友反义”的同胞们和他一起把自己关在屋里,“远离尘世的薄幸和人群的寡义。”如果在外面感到孤独害怕,或是不受待见,为何不主动关起门来寻求另一种自由和广阔呢?如果飞跃千里依旧是“拔草打卡”,那么躺在床上追踪夜晚于光影变幻间的显形和流动,岂不是能看见更多的风景?
的确,比起需要金钱、体力和时间的户外旅行,室内旅行几乎向所有人开放。
室内旅行第一守则:抛弃规矩。德梅斯特在房间里就有好几种走法,比如说直着走、横着走、斜着走,有时他还会走之字形,如果有需要的话还会尝试几何路径。这些可不是他的俏皮话,人换一个视角后所见所思的不同可以到何种程度,已经有大量作家论述过。
德梅斯特声称,室内旅行最刺激的走法就是任意而行,“像猎人追捕野禽一样,完全没有既定路线。”如果行走的过程中,遇上了椅子把手,他就把其想象成为公园旁边的一科大杨树,到底是停下来歇一会儿还是继续向前?这确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人在软绵绵的包裹中远离了喧嚣,太阳很快从头顶落到了地平面以下,时间流走,而我们一点也不会察觉它忧伤地经过。”
一次高质量的家庭旅行:
向内的精神力量、游心物外的精神
我们喜欢旅行、喜欢远距离旅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在同一个环境、和同样的事、做重复的事,时间太久了。旅行给了我们跳脱出熟悉的陌生感和新鲜感。进行室内旅行的人多多少少会从外物借力,比如打开书籍连通世界,或者从面前的家具悟出道理,但最关键还是在于人要有向内的精神力量,游心物外,否则带一本书登上火车也不过是一种点缀或一种形式,根本无法领会书里书外的奇妙,因为从本质上只是换了一个环境,心和思想没有跳出来。
德梅斯特描写自己玫瑰红与白色相间的床,没有沉溺于它多么豪华舒适,把它当作一种品质的符号,而是通过更深沉的思考,抽象出这一日常事物于人生的意义:“在这件可人的家具上,我们花一半的生命来忘怀另一半生命里的苦痛……它是一个花朵环绕的摇篮;是爱情的宝座;是一窟坟冢。”
卡夫卡笔下的格雷戈尔站在颤动的细腿上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布罗茨基发现写旅行笔记就跟一天结束后躺在床上一样,意识会“仰面躺倒,放弃抵抗”。不寻常的走法帮助房间里的旅行者突破了空间的局限。人在屋内的移动通常具有目的性,比如下床去拿本书、喝口水,这种直奔目标的做法恰恰与旅行背道而驰。一切都在规划之内,又怎么能够在途中遇到偶然之乐呢?
灵魂在精神性活动中发生分野
出神本身是扩展自己存在的方式
家庭旅行比起室外更困难的一点在于:外在熟悉的环境很容易把我们刚刚出走的灵魂瞬间拉回到到现实生活中。室内旅行的意义瞬间消失了。
出神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德梅斯特在书中也详细探讨了其中的曲折。他引入了“灵魂”与“他我”(有时也将之称为“兽性”)两个概念,前者指示精神中不受拘束、不求功利的部分,后者则代表受欲望和本能驱使、有凡俗之累的部分,负责完成一些机械性的、世俗性的工作。
他特别强调这种划分有别于灵肉之说:兽性不截然等同于肉体,它有精神的一面,有自己的喜好和意志,它和灵魂嵌在一起,彼此重叠,只有当灵魂居于其上之时,才能分辨出两者的区别。许多看起来对手头之事专心致志的人都体验过德梅斯特所说的灵魂出游。比如读书时被某个奇妙的念头攫住,思绪早已离席,双眼却还在一行行地往下看,看完之后不知所云。这是他我与灵魂在精神性活动中发生分野的时刻,人通过阅读时的出神而非阅读本身来扩展自己的存在。
德梅斯特发现,不管自己的灵魂处于何种状态,他的目光和思绪最终都会停驻在已故父亲的雕像之下,唤起流亡的伤痛。他出生于萨伏伊公国的一个贵族家庭,家乡就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法国大革命爆发后,萨伏伊被革命派所占领,并于1792年并入法国版图。德美斯特感叹,幸而父亲在“罪恶荼毒大地”前就已离世,没有遭受这巨大的痛苦。他写道:
“父亲,你在天国可见到遗留下的家人们的悲惨命运?你知道你的孩子们流亡在外,被迫离开你全心全意奉献的祖国?你可知道他们被禁止去你的坟前祭拜你?”
当我们无法选择自我生活方式时
这本身就是一种思维的“禁足”
当为期四十二天的室内旅行结束时,德梅斯特没有像开篇那样为这一崭新的旅行方式传道布教,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对外界的渴望,极尽欢欣地奔向蓝天大地,在门廊和骑楼间漫步,看千百个熟悉的影子在眼前飞舞,一想到身后的宅院——那座他宣称可以远离尘世薄情寡义、纵享自由的宅院——“寂寞的独处”就像死亡般压迫着他。归根结底,一个人是自愿离群索居,还是被迫禁足,对其室内旅行的体验有决定性的影响。
主观能动性的选择室内旅行是一种自由意志的表达,而被迫室内履行是一种权利压迫下的不自由。当我们无法选择自我生活方式时,这本身就是一种思维的“禁足”。又怎么能强求灵魂跳脱呢?
波罗说:“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形式的清单是永无穷尽的:只要每种形式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一座城市,新的城市就会不断产生。
写在最后
卡维尔在《看不见的城市》中这样写道:掌握故事的不是声音,而是耳朵。” 可汗努力全心沉浸于棋局;但现在他却忘记了为什么下棋。
每一局无论胜负都有一种结局,可是赢的或输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风险是什么?终局擒王时,胜方拿掉了国王,棋盘上余下的就是黑白两色的方格子,此外什么也没有。通过把自己的胜利进行支解,使之还原为本质,忽必烈便得到了最极端的运算:帝国国库里的奇珍异宝不过是虚幻的表象,最终的胜利被化约为棋盘上的一块方格。
“你随时可以启程而去,“不过,你会抵达另外一座特鲁德,绝对一模一样:世界被唯一的一个特鲁德覆盖着,她无始无终,只是飞机场的名字在更换而已。” 伊莱那是一座从远方看到的城市的名字,如果走近她,她就变了。在路过而不进城的人眼里,城市是一种模样;在困守于城里而不出来的人眼里,她又是另一种模样;人们初次抵达的时候,城市是一种模样,而永远离别的时候,她又是另一种模样。每个城市都该有自己样子。
人到生命的某一时刻,他认识的人当中死去的会多过活着的。这时,你会拒绝接受其他面孔和其他表情:你遇见的每张新面孔都会印着旧模子的痕迹,是你为他们各自配戴了相应的面具。也许我们正在接近城市生活的一个危机时刻,而看不见的城市则是从这些不可生活的城市的心中生出来的一个梦想。”
声明:部分内容节选自《在自己房间的旅行》萨米业·德美斯特 著
《看不见的城市》卡维尔 著,图片来源于网络,仅供知识分享,如有侵权,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