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热浪滚滚,窒闷的空气里没有一丝微风,我穿着的薄布衫被汗水浸湿了大片,周围静悄悄的,头顶上掉漆的老风扇吱嘎呀嘎像只老黄牛吃力地呻吟着,角落吊起的蜘蛛网摇摇欲坠,偶尔听到几声由远及近的蛙鸣声。
这是一个老式混凝土搅拌站,到处是灰尘,矗立着几个圆柱形的水泥煤灰罐子,每天装载水泥车往罐里用气压缷水泥,大气中便灰蒙蒙,大家的鼻孔里全跟挖煤炭工人一般,黑乎乎、脏兮兮。这样的日子,我己经习惯了眼睛里容得下沙子。
因为地处城乡结合部,水泥石灰污水横流,旁边的农田,蔬菜长到一半大时就枯黄了,鱼儿三天两头翻白露肚,老百姓的房门窗户不敢打开,半天功夫不到,玻璃窗上便是厚厚的一层灰沙,按个手印上去,连掌纹指印都看得一清二楚。
搅拌机开足了马力,石子砂子水泥融入时欢快地跳着舞蹈。石子摩擦间发出的哧哧声仿佛划破心脏,让人不寒而栗。喇叭声响起,搅拌车、泵车进进出出。不过那是以前,这里已经停工有一段时间了。城市规划,对环境大肆污染的搅拌站在拆迁范围内。门口的鎏金墙上大大红红的"拆"字宣告这里光荣落幕。
水泥罐下住着一群蝎子,黑黑的背壳,头上两根锋利触角,六只细足常年爬行在沙尘中。虽然周围很吵,但是倍感安全。有时候他们探出脑袋,看看外面车来车往地繁忙。他们团结在一起日出而息,日落而作。所谓作就是饿了要出窝觅食。
后面的西山坡,笔直而上,树木郁郁葱葱,旁边散落着几户农家,一个多月的持续高温,预报监测一个星期以后会有大暴雨来临,担心泥石流灾害,本地新闻台已在反复宣导安全注意事项,政府已着手安排农户们集中搬迁。
蝎子们开始不安,一直安稳的蝎窝有时候会不明原因地轻微晃地,食物也变得不再丰盈,黄叶子干扁没有一丝甜味,逮到的小细蚊虫完全是一副干尸,他们开始计划着是否应该离开这儿。而且好久都不曾见过人流涌动车进车出的热闹景象了。
我己经连续两日通宵达旦加班,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代码,除了出门吃三顿饭我会挪动下麻木的双腿。想起曾经这里灯火阑珊时,多少个加班的深夜,几个好兄弟举着啤酒,伴着花生米和鸭脖、鸡爪、猪头肉的日子好不惬意。
蝎子们也开始怀念加餐的日子,当我们饱餐散去,他们结伴出来打扫战场,啤酒只是用来润润嗓子,自然不敢多喝,喝多了醉得不省蝎事,第二天就会被拖鞋和扫把横尸桌下。
年轻的公蝎吃饱之后,会挑选部分能够带走的食物,碎肉沫扛在平整的背壳上,嘴里还会含上两颗花生碎,回家犒劳怀孕的母蝎或刚生下的蝎崽。
有时候还会跟来抢食的老鼠开战,蝎王懂布阵,蝎子们一溜圈,把食物围起来不留一点缝隙,老鼠插翅也别想飞进来,还有饿狠的老鼠偏偏不信蝎,蝎王会首当其冲尽力一跳对着鼠眼就是一头乱扎,其余的蝎子也不甘示弱,扎得老鼠一顿狂颤,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公司人员已经迁走,只有部分重型机械还没挪动,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守着,公司要求我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套程序敲定,成功与否关系到年底的高额奖金,女友的名牌包包,丈母娘的按摩椅,自己看中已久却没舍得下手用来装逼的金表仿佛片刻之间通通涌来。镜片后面模糊的双眼立即亮堂起来,精神为之一振,我得努力啊让早日悬着的心尘埃落定。
蝎子们开了一个全蝎动员大会,蝎王把移动路线已经商定,就这几个黑夜,分批行动,由壮蝎前后把关,母蝎携带病幼弱小排中间。
要想离开搅拌站,得穿过一楼办公楼。那么大群蝎得在夜半三更无人惊扰的夜晚拖家带口安静通过。他们的暗号就是办公室灯一熄灭立马行动。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通宵达旦已经影响到了一个蝎族的命运。
第一天他们沉着冷静,看风的蝎子换了几班岗,我纹丝不动坐在电脑前,仿佛雕像一般。
第二天依旧如此。
第三天白天,蝎王急得团团转,他怒竖的触角时刻提醒着他是一个常胜将军,他迫切地需要想出一个拯救全蝎族的办法。他不知道我还要占用多少个他们用来逃亡的黑夜。
天慢慢黑了,上厕所的间隙我烧了一壶开水,拿了两包速溶咖啡,站在窗前,我无力地搅动着勺子,杯中起了旋涡,冒出褐色的泡泡。好像下毛毛雨了,空气的热浪稍微缓和了点,我打开天天动听,听说下雨天,咖啡和音乐更配哦。
蝎王从虚掩的门缝里爬了进来,灯光昏暗,他从塑料椅的边角一直爬,小心翼翼,爬到了高高的文件柜上。
我已经沉浸在数字的世界里,完全不会发现还有只蝎子在虎视眈眈盯着我。
蝎子俯视着我周围的一切,我的右手边是一撂堆得半人高的书籍,他仿佛找到了突破点。
蝎王嗖的一声,黑壳里隐藏的翅膀扇动着气流,俯冲而下,稳稳当当落在书上。蝎王之所以能成为蝎王,因为他的翅膀可短暂飞翔,是别的蝎子没有的本领。
蝎王爬下书堆,我的右手挨着书堆边缘,手肘衣服是卷着的,他沿着衣服慢慢爬到了脖子颈后的衣服上,他爬得异常轻盈,我丝毫没有感觉。
大雨就在那瞬间瓢泼而下,一道闪电后的一声巨雷,我打了个灵激,脖子僵硬很自然地左右扭动两下,蝎王的两个触角死死地夹着我的衣领,我起身踮着脚想把桌前的玻璃窗关上。
就在我用手刚接触到玻璃时,衣领口因为手臂的伸直而使蝎王接触到我的脖子,他伸出触角狠狠刺了一口。
痛!我低头条件反射地弹了下脖子,蝎王不偏不正被扇在衣肘卷着的袖子里。
我一摸,手上是粘粘糊糊的鲜血,扯出纸巾压住伤口。我左右前后抬头低头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凶手。真是活见鬼了。如果说出去受了工伤谁会信?
我飞奔冲向雨里,淋成落汤鸡后终于拦到一辆出租车去了市中心医院。
护士简单消毒后说这伤蹊跷像是利刃划开的,差点伤到动脉。
我换上病号服,把上衣顺手丢在桶里,再盖上一个盆。忘记数字代码,把奖金丢在九霄云外,心无杂念在医院里美美睡了一觉。
早餐时分,我拎着桶准备洗衣,电视上反复播放新闻:昨晚凌晨,西山坡附近发生泥石流,消防官兵正在全力抢险,房屋农田和旁边的搅拌站全埋,暂无人员伤亡报告⋯
好险!我庆幸自己躲过一劫,我把脸盘打开,一只硕大的蝎子从盆底掉了出来。
是我救了他,还是他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