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迷雾中的鬼眼
王玄策没有等多久。雾气方散了些，水面前方隐约出现了一条船影。
两船上的六个人忽然如拉紧的弓弦般，绷住了身子，云郎一步蹿到船头，右手又伸进了斜系于身前的长皮囊里。
船直直地靠了岸，众人方才看清那船并不很长，却极宽，比两条独木舟并行还宽些，船身中央，一条一人多高的隔板将船隔城了左右两半，靠岸的左半边上跳下一男一女两人。
女子上岸后便朝独木舟处扬了扬手，踏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过来。男子紧随其后。
天色暗下来了，雾气仍在弥漫，行至独木舟船头，众人方才看清那女子笑得如春花一般，头裹猩红纱巾，连珠纹织锦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头脚俱是常见的波斯妇人衣饰，却分明是个汉地丽人。身后跟着的，是个身裹对襟紧身袍、头戴波斯虎头帽的蒙面武士。
“来者何人？”王玄策沉声道。
那女子明眸一扫，只在玉机面上停了停，笑道：“是公主的客人么？”
“你是？”王玄策紧紧盯着她。
“我叫萧萧，是公主的仆人，若你们是她的客人，我便也是你们的仆人。”萧萧右手扶肩欠了欠身。
“信物呢？”
萧萧笑着自窄袖中摸出一物，云郎接过，递与王玄策，朦胧的月光中，物件银光闪动，却是半枚银币。王玄策在手里翻了翻，银币一面是带王冠的侧脸，另一面是一堆火焰，火堆边蹲伏了一个双峰骆驼，皆已裂去了半边。他自怀中掏摸许久，也取出半枚银币，缓缓移向那女子的碎币，“咔”，两枚碎币圆满贴合。
萧萧身躯欠得更深，口里道：“请王公上船！”
王玄策却未移步，“公主怎知我们在这里？”
“公主昨日已知王公将循水道来，便令我时时去湖口循水道守着，这里数月未见一人，故我知来者必是王公。”
王玄策瞥了眼杜巨源，却见他也笑了笑，问道：“你通波斯语么？”
“这位贵人有所不知，公主嫁来汉地超过三十年，汉话好得很呢！”萧萧笑得很甜。
※※※
雾气虽已散去大半，夜色沉了下来。
四桨轮番拍水声中，宽大的船身在风浪里疾速向前，竟甚是稳当。
王玄策等七人围坐于船身右半边，将行囊木箱圈在中间。右半边未燃灯，只杜巨源手指间捏着的圆盘，不时闪着金光。
米娜抬头望了望夜空，忽道：“我们在往极星方向走。”
杜巨源点了点头，“一路向北，偏西。”
王玄策忽开口道：“凭你的经验，能测出这条船的航速么？”
“至少比先前的独木舟快上一倍。”杜巨源说得很肯定。
“李天水说入夜前能上岸，此刻已经入夜了。”
“快上岸了。”杜巨源盯着前方，不知在夜色中看出了什么。
却听云郎在黑暗中冷笑道：“杜兄别轻信了那厮。夜深雾浓，大水茫茫，他正好下手！”
杜巨源只一笑，并未争辩，却听智弘忽开口道：“或许杜郎说得是。这里已离沙漠不远，小僧已闻到风中带有沙土的气息。”
却听米娜忽轻声道：“图拉，你可听到什么声响？”
杜巨源垂首侧耳，众人亦皆停了口。细听下，果然在“呼呼”的风声外，间杂着低而凄厉的“呜呜呜”之声，时断时续，如送葬的哭丧声，仿佛自极辽远处传来，于夜空盘旋，渐渐向船上靠拢，众人听了，不由皆有些心悸。
“看那边！”忽听米娜发出一声低呼，斜斜指向船头西北处，众人一惊，扭头看去，却见黑沉沉的水面看不到边，目力尽处却有数点绿光，一上一下地跃动，那“呜呜”声仿佛便是从那边传了过来。
“阿弥陀佛，”智弘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口里轻声念着“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似是梵文经咒，声调平板得有些诡异。
米娜脸色发白，看向杜巨源，见他缓缓点了点，便伸手拖过那小箧子，慢慢取出一物，竟是个极剔透的琉璃球，暗处发出微黄的幽光，蒙上米娜的红发白肤，更添了一层妖异。
米娜将琉璃球置于箧上，左右手并拢，两指向上，拇指向内触及颈项缎带上的“卍”字纹，口中念念有词。
王玄策仍坐得很稳，看了看米娜，转向杜巨源道：“这是你曾说过的水精？”
“海船上的神物，原为波斯祆主所有，”杜巨源点头道，他目光虽也有些惊疑，语气里却有些得意，“十余年前我过爪哇时遇上风暴，水已涌入舱中，舱中人纷纷跳海，我便请出了这珠子，米娜念咒。方念完一轮，海面竟真慢慢平复下来。故而那祆主称其有安抚海神之用，我原不以为然，此后亦不得不信。”
如此惊心动魄之事，杜巨源淡淡道来，却是面不改色，一旁的云郎却已动容，哑声道：“好在这风刮得虽猛，船还算稳定。”
“这是双体船，西域湖泊中常见，大漠草原间藏了不少大湖，胡人亦称为‘海’，大漠风暴起来时，只这种船能走得稳。”王玄策目光紧紧盯住船前水面，缓缓道。
他话音方落，那船猛地一颠，众人身形皆是一晃，再坐不稳了，只有智弘，仍盘膝不动，默念经咒。
狂风吼得更响，那“呜呜”的鬼哭声似是越来越近，自八面传来，众人转头看时，惊觉水面四处布满了鬼眼一般的惨绿色光点。如幻术艺人的弹丸般不住蹿跳。
云郎身边的铁笼子中，忽然发出一声裂帛般的怪叫，继而“砰砰砰”连声响，铁笼震了数震，那怪禽似欲破笼而出。云郎的脸色变了，按住铁笼高声道：“这湖面究竟有何鬼怪？！”
“静。”始终稳坐念咒的智弘忽然睁了眼，嗓音极沉定，如下了深锚一般稳住了人心，“‘妖魑举火，灿若繁星’。玄奘法师经过此地时亦有此劫。大漠恶风生魔相，我等切不可再起心魔。”
船身仍起伏颠簸不定，众人心中却安稳了许多。王玄策却皱了眉，他看见船头跳上一人，正上下挥动着火把，便是先前来接应的武士。
盯了许久，他霍然起身，向前方跨出两步，却见隔板的门开了，萧萧笑靥如花，款款举火走来，略施一礼道：“这段风浪大，诸位勿惊，我们快到了！”
“这风浪来得甚恶，似是卷来了不少鬼魅！”云郎粗声抢道。
萧萧笑着瞟了他一眼，缓缓道：“这位郎君勿怪，听高昌老人说，这条大海道自古便‘大患鬼魅’，百年前这里水更大，守关的士卒初来时皆夜不能寐，惯了就好了。后来水干了，这里也少有人行，近年水随沙至，月光湖看不到边，这鬼魅便显得更邪门了些。”
杜巨源笑了笑，“萧姑娘倒是安之若素。”
“我在此地有几年了，早惯了。”
“哦？”杜巨源与王玄策对视一眼，方欲开口，忽听玉机惊道：“那火光，怎地似悬在空中闪动？”
众人急扭过头，只见前方一片跃动的绿光点上，竟真的悬浮了一圈黄蒙蒙的火光，在船头正前方不远处夜空中一闪一闪，像是个不停眨动的鬼眼。
米娜已惊呼出声，王玄策等人亦变了脸，萧萧只瞥了一眼，笑道：“我们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