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透着几丝单薄的月光,月光又被树影遮了些许。时而被骤然吹起的落叶在空中飘浮着打旋,还未及地就又被一阵阵清风吹起,似是要脱离树影的笼罩,一点一点地飘向远方,抛却过去的繁盛,追逐自己的黎明。
家乡的夏夜依然炎热。吹来的风掀起层层密汗,布满了星棋的夜色好像自带一种隐晦的神秘,让融进夏日里的时光无尽绵延。
人来时不知其意,以至于走的时候才惊觉——这种短暂的幸福感,只悄悄留了一点韵味。
有人说夏日是一种至高的美学——如洪气涨冲撞着春日的脊梁,包含着甜蜜、暧昧、青春、成长、阳光、海风、痛苦、哀愁、刻骨、孤独、缱绻。
所有爱人都钟情在仲夏的梦里,相别的故人重聚于微咸的风里,院落满地的花,沾了满衣襟的烟火气,攒动的繁华轻轻抖落,浮华褪尽,人间风月终成落寞。
白昼开始拉长,裁得星夜稍短。秋意渐渐来袭,像是大梦初醒。初夏时的晨曦总是很明亮,晚春的枝丫绿得更盛,树影摇晃,天空高爽清亮。
这一切的生机盎然都昭示着重逢。
年少时的我钟爱晚夏——最繁盛时的景象被悄悄隐匿,秋已经有了迹象,但依旧被浓浓的夏意掩埋,只在夏日消失的最后一刻,画上沟壑。那时,我便会掩藏在浓密的夜色里看向远方,但却只看见门口的灯光随着吹落的星点,落在沿路枝叶的头上。
后来远方不约而至,我却频频回头。
庭院门口有一个昏暗的灯,院里有一张矮矮的石桌、一个洗水池和一棵粗粗的、高高的桂树,还有各种各样的植物。
那时的桂花香已经能飘出十里。夜晚绕着它玩,第二天起来身上便尽是它的香气。院里的地上都是桂花,有时会采来一筐做“小孩糕点”——它任由我们无度索取,袒露自己的所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夜晚嬉闹的声音总是不会那么快平静。孩童奔走玩笑,不知疲倦,乐趣总是无穷。大人的手里总是忙着些东西,街坊邻居围着风扇坐在一起,说着家长里短。
祖母会躺在凉椅上拿着佛珠诵经,偶尔嘴里还会念叨着讲不厌的故事。这时一群小孩便会围坐在地板上,耳边是蝉鸣,头上是缓且慢的讲述声。乡下有时会停电,大人们就点起蜡烛。没有汽车声和喧哗的喇叭声,也没有五光十色的灯,只有烛影晃着一家人的身影。大人们组织起活动,各自展示着歌喉,小孩则在旁边比赛翻跟斗。
斑驳的墙壁、呛人的蚊香味、在桌上摇曳的烛光,周围人昏昏暗暗的眼眸里都带着笑意。时光在无端的欢喜里走过,最后留下一点点记忆,平淡又深刻。
我常常待在那桂花树下。
桂树旁种着很多植物,水仙、铁树、石榴树,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花。有的还未长出嫩芽,有的早已亭亭玉立,还有的随着风摇摇欲坠,一点一滴渗入夏夜的梦里。那时总会出一身的汗。刘海被汗打湿,掌心总是温热,脸上盈盈的笑意总是藏不住,只想着这夜过得太匆忙。
行人旅客,归乡的游子,都只悄悄驻留那么一会,便随着盘桓头顶的星空,轻轻地走了,鞋底的泥水还沾了些桂花香。天空带着发亮的韵色,当大风夹着如豆般大的雨倾洒而来时,夏季的呼吸便更加明显,气息变得更加闷热。人刚要把衣物收下,雨却停了,像是小孩终于拿到了想要的糖,立马停止了哭泣。
于是匆匆忙忙,便记不清那年夏天下了几场倾盆大雨,有过几次溃败的平静。
再后来,门口的灌木丛被拔除,向阳的喇叭花不再开,原本高高垒起的围墙已经垂到肩头。本是故乡明月,可在日复一日的轮转与前进中,竟变成了记忆中的月色。
时我不知离别的意味,不明了这世间许多的东西,错过了就不再拥有。只是在期盼重逢中,一年又一年地长大。
夜晚的蝉鸣最后归于尘土,轻舞的风席卷着最后一点桂花香飘向远方,酷爽的冰棍匆匆融化,年少的誓言只能笑做懵懂无知,来来去去的人也终于不见踪影。他们好像只是夜空上的一点星,给我的黑夜带来一丝光亮后,最终缓慢地弥散。
像是盛夏的一次相遇,最终定格在了晚夏的夜空里,那么突然,那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