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这里真的存在过鲛人吗？”一个年轻人正拿着DV拍摄着，在镜头前还有两个年轻人一胖一瘦。
他们边走边说了很久，累得其中一个年轻人忙挥手示意停一下，另一个人拿出矿泉水递给他和摄影师。三人正在一同坐在沙滩边饮水、看落日。这时，一个老妪路过他们身边。她带着斗笠，穿着胶鞋，手里提着一个大桶，用方言哼唱着一曲小调：“美鲛人，鲛人美，鲛人织布价千金，月儿圆圆，浮上岸，偷走织机和小孩，天黑赶忙回家去，莫作鲛人盘中餐……”
其中一人听懂了，拦下老婆婆，让她坐在一处礁石上，好好讲一讲关于鲛人的故事。
相传，在很久以前，每到月圆潮涨之时，村里人就喊孩子快回家。
因为，深海的鲛人会浮上岸来，寻找织布机。
他们找织布机做什么呢？当然是织布啊。
他们把织布机带入海底，待到下次月圆之时，就会将织好的布放在织布机上，带上岸边。
鲛人织出来的布叫鲛人布，一匹价值数千金。据说，用鲛人布做的衣服能潜入深海而不湿，独特的色彩、花纹与礁石、珊瑚纹路相似，易于隐藏。鲛人布还能防火，失火时还能救命。一时间，鲛人布成了千金难求的宝贝。
可，鲛人织布一次只织一匹，还要拿年幼的孩子交换，所以每架织布机上都会被绑着一个年幼的孩子。村里有些贪财的人便开始生娃换钱，有人甚至开始拐卖婴孩，一时间小渔村民不聊生。
村长开始厌恶鲛人，组织村民诱杀鲛人，可鲛人身有剧毒，将鲛人尸首掩埋入土，田地至此寸草不生，种不出任何东西。将其尸首投海里，不须多时，便化成灰色的泡沫将周边海域覆盖，数日不消、恶臭绵绵。剧毒的泡沫连带着海里的鱼啊、虾啊，都毒死了，没死的也都逃得无影无踪。
这下，不但断了村里那些贪财人的生财之路，连出海捕鱼的路都断了。不仅如此，泡沫不断破裂后散发的瘴气，还让村里人得了怪病，轻则皮肤瘙痒难耐，重则呼吸困难。那些新生儿也都被发现肢体畸变，通常活不到满月。
不久，村民纷纷逃难似的迁出了小渔村。同时，鲛人也消失了，小渔村变得无比荒凉。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泡沫渐渐消退，瘴气慢慢散去，而小渔村早已不复昔日光景。
故事讲完，三人面面相觑，还是小董最先打破沉默。
“感谢阿婆，讲得太好了，小林你刚才那段录下来了没有，回去剪辑一下是不错的宣传素材。那个，阿婆你这桶海鲜我都要了，多少钱？”婆婆摆了摆走，蹒跚而去，渐渐消失在落日的霞光里。
时间退回到一个月前，小董是新上任的村长，想要靠海吃海，发展地方旅游业。虽说，鲛人的故事流传了许多年，但他一直认为，那只是吓唬孩子的传说，况且那荒废的小渔村地理位置绝佳，不开发成接待游客赶海的游乐区太可惜了，至于鲛人嘛，说不定还是吸引游客的好噱头。
说干就干，他先去找了村里唯一的美术老师小崔。当他把要开发小渔村的方案告诉她时，小崔惊掉了下巴。她喝了一口水，砸吧砸吧嘴，说：“董村长——董、胜、利！”
小董被她这么一叫有点害羞，挑眉看她，“啊？”
小崔，放下水杯，说：“你说，本来我在城里教画画挺好的，你非要忽悠我来村里教书，说什么，女孩子嘛还是要稳定点的工作，将来好找对象……说什么，村里就缺一个美术老师，让我来这里教书，还什么五险一金？到现在，啊？”
小董面露难色，低头侧过身去，也不搭话。小崔见状更来气，继续说道：“哼，还五险一金？连个教师编制都没有，除了数学都是我在教，哎呀，你是知道我上学的时候数学不好才没让我教的吧？整个学校就我和谭校长两个人，天天嘛，忙得要死，还要帮你的忙？凭什么呀？”
小董搓了搓手，有点赖皮地说：“凭我们……是亲戚嘛，还打小认识。”
小崔扔下批改的红笔，生气的说：“亲戚？呵，不过是你二姨的堂妹要和我三舅妈的表弟谈再婚，那算哪门子的亲戚，何况还谈黄了……”
“呃——也别这么说，这个开发项目实现的话，可以挣很多钱的，到时候，学校会越办越好的。”小董尴尬地回道。
“咳，现在期末没空！”小崔冷冰冰地说。
“我知道的你现在没空，我想说暑假能不能去山里走一趟，只有还住在山上的阿公、阿婆才了解当年……”
“我真服了你了！”小崔合上作业本。
根据老一辈人的描述，小崔大致绘制出了鲛人的外形，她又参考了网上相关的图片，没过几天就把画稿交给了小董。小董看到非常满意，紧接着小董又找来了沙雕师傅，在寂静的海边塑起一座座鲛人的雕像。
他又从博物馆借来了一架旧时的织布机，放在了海边礁石上新建的玻璃罩中。村里老人看了直摇头，有的气不过拄着拐棍，生气地跑到村委会里去骂他，骂他违背祖先当年的教训，要吃大亏的 ，有的甚至警告说，鲛人回归将给村子带来灭顶之灾。
小崔被七大姑八大姨唠叨得也开始怀疑起来，难道世上真有鲛人？
她独自一人来到海边散心，坐在细软的沙滩上仰望夜空。这时，在那个罩着织布机的礁石附近，似乎有什么动静。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海浪一阵阵拍击沙滩的声响。
小崔慌忙打开手机电筒，大叫一声，谁啊？什么东西！
“莫怕、莫怕，是我呀……”一条穿着人鱼套装的胖头鱼出现在她眼球，银色的月光下，没有美好的感觉，只有搞笑氛围。
小崔的电筒照得对方睁不开眼，她一瞧，这不是小董的死党周天福吗？
“啊？是你呀！啊哈哈哈哈哈——”小崔也不上前，只一个劲盯着他看，“哈哈，你假发一戴，嘴唇一抹，还有点像你妈——周婶，啊哈哈哈哈！”
天福气得拽下假发，扔在地上，说：“董胜利！还不快出来，都是你搞的！”
只见，礁石的那一边，慢慢挪出一个身影，在皎洁的月色下显得分外朦胧。
天呐，没想到董胜利变女装还挺妖娆的，小崔心想。眼看着粉色长发的小人鱼默默转过身来，蓝色带闪粉的眼影，通红的脸颊，还有描歪的眼线，一下就把小崔逗乐了。
小崔干脆蹲下来，猛笑。天福刚想先换件衣服，可一想，小崔在这呢，自己里面只有一条底裤呢。这可怎么办？
“都怪你，我可是在家睡着觉，大半夜的被你搞出来装神弄鬼，明早还要出摊呢……”天福愤愤地说道。
小董着急地说：“急什么，等到鲛人湾开发出来，游客多了，你说不定都不用出海捕鱼啦！”
小崔渐渐收起了笑容，她问：“什么鲛人湾？在哪里？你指的是这里——南角屿吗？”
小董说：“对啊，我把这个振兴乡村计划提交上去了，领导很满意，表示支持。但就目前情况来说，没有热度，那个，我们找了婚庆公司的DV师傅来拍视频宣传一下……”
天福突然发觉什么，大喊：“小林，小林，先别拍啦，休息一下。”他回头又对小崔说：“小林可是我家最本事的亲戚，好说歹说才带机器来的。咦——这回人跑哪去了？”
小崔突然听到很小的一声“扑通”，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水里。她暗叫，不好！随即撇下二人，飞快冲向岸边，一个跃身扎入水里。
待小董二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小崔已经把奄奄一息的小林托了上来，小董和天福赶忙上前查看，压水，做人工呼吸。
好一会，人总算是救了过来，小董和天福长吁一口气。但两人脸上的妆却花得一塌糊涂，这不，刚刚醒来的小林，一睁眼看到两人又被吓昏了过去。
小崔喘着气，瘫坐在沙滩上。忽然，她听见一阵轻微的翻水花的声音，她扭头看去，没发现什么，波光粼粼的海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救护车上，医护人员看着小董和天福的装扮一脸困惑，详细询问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董大致说了一下拍短视频，没注意涨潮了。年纪小的护士一直憋笑，被年长的护师瞪了一眼。就这么一路，天福和小崔尴尬到极点。倒是小董淡定地打电话给小姨，让其送几件衣服过来。
待小林醒来，只见一个陌生的女子在陪护着他。他张了张嘴，好奇地看着她。小崔说：“你好，小林，我是崔华，他们都叫我翠花。我是小董的发小，和天福也是同学。真抱歉，他们没及时提醒你，让你受惊了。我们……”
只听安静的病房走廊，突然传来一声嘶吼，“你这个逆子，你给我滚过来！”小崔开门张望，一个拖鞋飞了过去，直接砸在天福的左肩上。天福被打的嗷嗷大叫：“妈！求求你啦，给我留点脸，这在医院呢！回家再打，行不？”
“回家，回什么家，没你这个不孝子。你知道老林家就这条骨血，三代单传，这万一，万一……你给我滚！”周妈妈的表情狰狞，但追到病房前，突然停住了。
她抹了抹脸，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迈着小碎步，提着大包小包的木鱼干、海带干、紫菜等走了进来。她不敢靠近，离得远一点便放下了东西。她刚才追赶的似乎有点累了，看到凳子就坐了下来，但突然间又嗖地站了起来。
周妈妈把烫得像弹簧一样的披肩短发别在耳旁，不好意思的说道：“小林啊，你不要怪天福啊，他还不懂事得很。我不知道他在搞这个，如果知道，一定不同意的……”
小林慢慢坐起身，小崔忙上前扶，小林示意不用。
他温和地说道：“听说天福想要带头发家致富，搞鲛人湾旅游区开发，我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点子。让老人们不要再迷信传说了，而是去利用这个传说寻找致富的契机，对此我还是很支持的，要不这次拍摄也不能免费。”
“什么？免费的？好你个周天福，你小子坑我六千块去做什么啦？”小董刚冒出头来，就被周妈妈捏着耳朵训斥道：“好你个董胜利啊，周婶平日对你怎么样，你应该知道的吧，这个鲛人都传都多少年了，村里一直都是忌讳的呢！你还把这，搞成什么开发什么项目，你穷疯了也别带着我家天福啊？他没你机灵，遇上事了，不还得靠我嘛！”
说罢，周婶痛哭了起来，天福着急地劝慰，小董捂着耳朵溜之大吉。
一整个晚上，都只有小崔陪护在小林的身边。天福怕他妈妈闹大动静影响其他人休息，也就先走了。小崔自己也觉得很累，她打给小董，谁知他竟然关机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的小林发现小崔在他身边沉沉地睡着了。
小董最后还是放弃了假扮人鱼吸引游客的点子，因为化妆太难了，村里年轻的女孩觉得穿着暴露，上点年纪的根本塞不进去，找男的嘛，居然还把人鱼套装撑爆了……
小姨一边敲打着小董，叫他不要乱花钱胡搞，一边又背着姨夫偷偷转给他一笔钱。天福在他妈的逼迫下退回了六千块，也退出了小董的开发计划。小崔经过那一夜的疲惫不堪，对小董失望至极也不理他了。
无奈，小董只好直播拍视频，直播探寻鲛人隐藏的秘密。但直播的效果并不好，吃瓜群众都觉得鲛人沙雕好假，看主播小董更像一个沙雕。一时间，小董心灰意冷，他不自觉地来到了小崔家门口。刚想敲门，只听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崔华啊，华儿啊，不是戚姨要害你，你也老大不小的，女孩子家终归是要嫁人的吧，打小你也是无依无靠，前些年你奶也走了。你的终身大事，虽说老人家在世时还没来得及提，但我们大家知道的，她一直担心你将来孤零零的一个过。”
“咳，戚姨，一个人过没啥不好的，像你和我叔常年打闹，我们小的看着心烦呢，都说结婚有啥好的。”
“嘿，也不能这么说，这打归打，闹归闹，床头打架床尾和，你们小孩子不懂的。”
“还有你闺女小兰，就因戚叔欠了人家运沙钱，就把闺女嫁过去抵债了，也不管男方是个什么好吃懒做的货色，听说现在，闹离婚了吧？”
“啧啧啧，你这丫头，你小时候我家待你可是不薄，虽是远亲，但逢年过节的也只有我一家和你们走动走动。好好好，这老林家的媒人钱我也不要了，想着我要是给你气病了，真划不来。”说罢就要走了。
小董闻声忙躲到一边，不一会，戚姨气鼓鼓地走了。小崔走到门口，说：“出来吧，听半天了吧。”
小董探出半个身来，说：“翠花，你可真厉害，怎么发现我的？”
“你趴窗那么近，黢黑的影子那么大，谁看不见。”小崔笑问：“有啥事啊？半夜来访。”
“呵呵，我那不是搞直播嘛，那个编故事嘛，就编不下去了呗。”小董低着头说。
“就这，你进来吧。不过，先声明啊，我也没啥好主意。”小崔侧身让他进去了，快关门时，瞥见远处戚姨还在原地站了一会，被发现后匆匆离去。
小崔并不在意，重重地关上门。
“你说，这个鲛人的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啊？我问了老人家，当年他们的祖辈把鲛人埋哪里了，他们各说各话，我都快把山头挖遍了，还一直被人取笑。他们说，老人家都糊涂了，那话能信，不是傻就是呆！”
“你真的非要找到鲛人吗？”小崔突然严肃地看着他。
他被她凝视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说：“活不见鲛，死得见尸啊，要是我挖不着，我就叫我儿子、孙子接着挖，子子孙孙无穷尽，肯定会被我挖出来的。”
小崔垂下眼帘，默默转身，从破旧的柜子底部端出了一个粗陶坛子。小董有些好奇，小崔把坛子推向他说，“我奶还清醒的时候，曾经告诉我一个秘密，她就是美鲛人。这个你拿去吧，不用再挖了。”
小董一惊，转而把坛子推了回去，说：“崔华，别闹，把你奶的骨灰放好。那个……造假行不通的，而且这个也不是闹着玩的。”
小崔也不说话，收回了坛子，归置回原处。
昏黄的灯忽然闪了一下，小崔欲言又止，小董眨了眨眼睛，有些犯困。他说，要不然先回去了。小崔起身送他到门口，小董刚要去开门，只听小崔说：“其实，我奶在临终前跟我说，我——我”
小董转过身来，看着她说，“我听周婶说了，你从小就是孤儿，是你奶一手把你拉扯大，非常不易。而且，听说，你奶奶其实终身未婚，你妈妈也是她收养的，只是你妈生下你就死了。戚姨说你的八字不好，很难找到好姻缘的，可那老林家，是谁家啊？”
崔华也不接话，过了一会，背过身，整理起桌上的茶具。她说：“就是天福家的摄影师小林啊。”
“啊？他怎么？你们不是才认识不久的，怎么发展这么快啊？”小董着实吃了一惊。
“有什么快不快的，那是小林一厢情愿，估计他父母知道真相后肯定不允许他犯浑。再说，你也不看我对他有没有感觉呢！”
“呵呵，也对，这么短的时间，确实很难……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其实，我奶在临终前跟我说，我这辈子很难嫁得出去，嫁到谁家，谁家倒霉！”崔华转过身来，偷偷看他的反应。
小董安慰道：“怎么会，这个，那个，其实吧……”
“不会安慰人，就赶快回家吧，你家大黄饿极了，又要去翻垃圾桶了。”
小董开门正欲离去，小崔突然说道：“董胜利，其实，我连我自己都不了解，又怎么去了解别人，你去和天福说，让小林不要再找说媒了。我是不会嫁人的。”
小董扭头看了看小崔，低头看着被月光拉长的身影，说：“崔华，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不要相信什么八字之类的。都啥年代了，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