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K——查无此人
(文/枳木似橘)
1
鲁鲁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回去看看。
我已经连续五年频繁地梦见K了。如果说事情刚刚发生,破灭刚刚开始作用在我身上的时候,这样的梦境是合理的,那么在我的生活已经完全与K没有交集的五年之后,依然频繁地梦到K让我有些困扰。每次梦醒之后伴随着深刻的惘然,一片空荡荡。除此之外的白天我从来不会想起有关他的任何事情。我有深爱的男朋友,我无需想起一个少女时代暗恋过已杳无踪迹的少年。
大学以来我深陷抑郁情况时好时坏,失去了高三明晰而简单的生活,我越发混乱。我必须像所有人一样看起来正常地活着,甚至有一副比他们更加热爱生命的样子,按时睡觉,按时吃饭上课,事实却是我内里的秩序早就坍塌了。成绩、名声、美貌、未来、生命,我全不在意,我只是还没有决定去死而已,因此我就必须活着。在死与生着之间没有一种中间的状态。选择活着我就要看起来正常,在人们的场域里不至于是个危险的异类,应该做个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的“正常人”。如果因为抑郁症就躲在家里一任年华空老,我不甘心或者是说,我本来就渴望用密密麻麻的观赏填满生命。对,我活着就是因为不甘心和好奇心,我根本不想要那些东西,那些人们汲汲求索的声名利好。可是我必须和那些正常人争他们追求的东西,因为我不甘心。争到了之后我必然弃之如敝履。
鲁鲁是我的心理医生,我第一次见到他,在学校心理咨询中心他的咨询室。我与前台值班的漂亮少女交换过预约信息后,她介绍我到中间一个咨询室。学生活动中心的十楼应该是俯瞰校园可达的最高点,窗前没有任何遮挡,在阴湿的南方城市获取了一片难得的阳光。我感觉到阳光把我蒸腾出一层薄雾样的汗。鲁鲁从沙发上站起来,用职业的微笑欢迎我到来。我看不透他眼神里的雾气,又带着初次见面的仓促尴尬。他头发理得很短很干净。这个约摸大我八九岁的男人使我尚存的少女心性里心跳漏了半拍。我天生反感过度装饰,过度凌厉,过度精致的男人,而喜欢那些举止稳重,气质干净,比我年纪大的男人。不是恋爱的荷尔蒙涌动的喜欢,是一种踏实的信赖和仰视的欣赏。鲁鲁恰是如此,于我非常适中。
2
我困在十六岁的梦境太久了。今天早上七点,闹钟想过我睁开眼睛没有力气动弹。我又一次梦见了学生时代的少年K,依然没有说话,保持距离的远远看着他。梦里,全班人去上体育课,我在远处看着K和他的伙伴一起走,他在我的视线里一再跳跃;尔后镜头转回教室,我的座位离K很远,我看着他的文具,蓦然他和同学换了座位坐到了我前桌,我装作不理会地自顾自低下头……梦里的情景断裂地重新在脑中交织,伴随着胸口涌动的怅惘落空,甚至熟悉的十五岁时的少女暗恋的酸甜心境,都残留在空气中。
遮光窗帘把早上七点的阳光紧紧地挡在玻璃外面,室友的呼吸声还很均匀,我躺在床帘制造的棺材盒子一样的私密空间里,一瞬间悲从中来。恰如二零一二年的轰然碎裂,又如绵延不绝的自以为是的爱恋,那一瞬间的幻觉,我以为我还爱着十六岁弃我而去的少年。
我去找鲁鲁,我又一次喋喋不休地跟他讲起我梦境中阴魂不散的K。我确信如今的我已经不再爱他,我确信即使今天的K站在我面前向我表白我也不会失去理智。唯有在夜晚,所有压迫在十六岁的爱和碎裂重新向我滚滚而来,早已不复存在的少年K在梦中与早已不复存在的十六岁的我永恒地以平行线的距离重演。我告诉鲁鲁,我死在了十六岁,死在了K走失的那个冬天,从那个冬天开始我丧失了一切动机。
那年高三的一个学姐在宿舍上吊自杀,人们在少女之死中找到了自己的评价立场方才安心,关于她的茶余饭后的谈资随着下一对殉情跳入乌兰木伦河的高中生情侣消散。我至今没有放下那个少女。当我的年龄已经超越了她,她永远停在十八岁,没有人记得。
那年冬天的一切蒙上死寂的灰,我背后空无一人,我一遍遍走过北校门,我甚至相信那一年死去的是我。
这些造就了今天的我,今天的我才会坐在鲁鲁对面以一个患者的身份向他发疯。所以我的梦境是祭奠着十六岁的我爱的少年,我爱的是少年K,不是今天的K,今天的K是陌生人,而少年K已经与十六岁的我一样,死在了阴沉沉的冬天,唯有对我,少年K形而上的死亡构成了意义。我的眼泪又开始决堤,我开始几个小时不能停止的哭泣,鲁鲁也不能阻止我。在这个空气潮湿到让我明显闻到陌生的气味的南方城市,鲁鲁是唯一在我哭泣时候没有说我矫情,我能在其面前全部显示我的病态的人。男朋友是个有点粗神经的二十岁小男生,喜欢嬉闹,喜欢电子游戏,非常爱我的心也难抵未经世事的笨手笨脚,总是伤到我神经质的灵魂和身体。
等我平静下来,鲁鲁说,也许你可以回去看看。
去哪?
十六岁。
怎么才能回到十六岁?
3
我闭上眼睛,汩汩的流水声以及嘈杂人声与哭泣渐远……
你还记得第一次遇见K是在怎样的时间与空间坐标点吗……
2008年,仓育市一完小,上午九点半,操场上在放《舞动青春》的广播操音乐。教学楼里,少年K拿着两操打分表走进楼道,迎面而来的少女苏叶子手里拿着执勤员查岗表。
这是一个叫做2008年的时空,这里永远重复2008年,2008年结束之后是又一个2008年,平行时空里的人们从这里走过之后就进入下一个凝固时空,而这里的人们永远永远循环他们的2008年……
二十岁的苏叶子掉进了名叫2008年的凝固时空,站在仓育市一完小九点半的楼道里,看着胸牌上写着苏叶子的少女和少年K第一次擦肩而过。他们短暂一瞥的对视,算是这一生第一次交互。
你还记得你们又在何处处重逢吗……
2010年,仓育市旧东区一中,330班。
新的初一班级教室里非常混乱,桌椅七零八落间坐着学生,显然班级还没有形成集体意识,一群陌生少年挤在一处,带着新鲜和不安即将开始初中生活。人群里短发少女苏叶子向前排一个回头微笑的白净女生不知所措地回笑,却没有注意到过离她四个桌子的前方,偏右两米的地方的高个子娃娃脸的少年K。大概是五年级是那一瞥非常的快速,在少女缓慢拖长的生命节奏里被海浪随即冲散。少年K在生命的这个节点尚未对少女苏叶子产生除了擦肩而过的小学校友外没有产生其他意义。但命运已在暗中留下伏笔。
初中入学报名那天北方小城仓育下了一整天倾盆大雨,苏叶子和妈妈踩着学校翻修尚未完工留下的石板在学校阅览室给新生报名摆好的大厅找到自己的名字,编入330班。雨开始作为一种线索串联少女的生命,或者作为谶语预言某种缺失。二十岁的苏叶子希望生命中的某些过于沉重的开头可以从未发生,回去看看就能干预过去以致治愈将来吗?
你还记得故事情节从何处开始浓重起来吗……
2011年,夏天。一次座位大调,重新扎起马尾的少女苏叶子和少年K成了同桌。十四岁变成了十五岁,时间从这一年变慢。桃花在春天浓香,冬天枯败,少女失足落入尘世的网。
西北地区炽烈的阳光向苏叶子与少年K连在一起的课桌上放着的练习簿投来一片斑驳的影子。2011年有什么使少女苏叶子难以忘怀呢?他们在下午的自习上共用一本练习簿写物理公式,听他讲化学作业题,在体育课上偷偷看他打篮球,帮他把外套带回教室,和他聊昨晚回家的好玩的事;那些让少女苏叶子喜悦的小心事,苏叶子自己也没有察觉过。
少年K一定是她此生最完美的关于少年友谊的体验了,她没想过这该如何被定义,用喜欢去定义吗,太狭隘了。她似乎原本就隐约知道闭合的定义会促生某种死亡。她毫无愿望与期待,从不介意要抵达一个什么地方,仿佛这样的十五岁,这样的2011年会永远循环。在凝固的时空里,少女苏叶子真正生活着。
……二十岁的苏叶子在他们身边站了整个2011年,像电影的快进键按下。她不能说话。他们的幸福是永远活在她不能重来的十五岁,遗憾是她早就知道他们必将走向的人生之路,在这个凝固时空,一切像是裱入相框的梦境。有时候她坐在教室的地上听十五岁时候的语文课,历历就在昨天的世界,却已经离自己五年之久。这个反反复复入梦的少年就在身边,但是隔了一个平行时空,他是少女的少年K,不是二十岁的苏叶子的。
2012年,中考。330班教室换到了新楼,座位维持原样。生活变得紧凑起来,尽管未来除了理想高中的模样还没有延伸得更远。少女苏叶子尽管就住在学校对面,却还是喜欢迟到,与对面同样的少年K和另外的男生面对面站在走廊上被班主任厉声质问。少女苏叶子似乎乖巧却倔强勇敢,甚至心中希望这简单的日子再漫长一点。她隐隐意识到这是某种短暂的幸福。
少女苏叶子与少年时代的好友坐在操场的看台上,不知道将来会走到什么地方,不知道究竟想要做什么,未来是太遥远的事,这种忧虑旋即被晚上的数学作业淹没。少女在篮球场边看着少年K的投篮,眼前抻得像糖稀一样的日子还非常漫长。中考之后还有高中,青春似乎还没有来呢。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二十岁的苏叶子站在空荡荡的教室,打开少女的笔记本。
十六岁的苏叶子:
你好。原谅我的冒昧。
如果你对谁有话要说,请你一定不要忌惮或者压在心底。不要因为担心面对即将到来的失败就躲躲藏藏,你不会再有十六岁。生命难以逆行,一切不能弥偿的遗憾都产生于缺乏勇气。你有资格爱和勇敢。
在将来等你的陌生人
K;
你好。
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有一个女孩子,像你一样的年纪。她对一个男孩子有了自己也没有细思量过的感情。当他们还能朝夕相处时,女孩没有告诉过男孩子他对她有多重要。有一天,他们走到了生命的岔路口,他们有可能继续相见,也有可能走到永别的世界里去。女孩子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喜欢男孩子,喜欢到她第一次明白了人们口中的爱是什么。她决定如果绝处逢生只能一人活命,她一定毫不犹豫留给男孩子活命机会。
男孩和女孩以为分离太遥远,来不及留下一个约定。
匆匆中他们走了不同的路。
女孩在男孩没有任何告别的消失中被击碎,年少的情感是一个少女全部的信仰。
假如有一天你将与一个女孩在岔路口分别,少年,请你坚定的选择,并对女孩说一声再见。离开是你自由的权利。留给过往的冷漠背影与不加解释是留给故人的深渊。
纸张被夹在少年K的书页里面。二十岁的苏叶子不知如何对少年K自称,署名成了空白。
你走过了那些冰天雪地的寒冷吗?那个名叫恐惧的冬天……
2012年的冬天,少女苏叶子与少年K考入第一中学,分别在两个重点班。那年冬天有什么呢?茫茫的白雪,橙红色的晚自习亮起的路灯,没有体温的寒冷,独自穿过的巨大的校园。晚自习的教室暖气使人发昏,少女苏叶子溜出来在走廊看着少年K班级的灯光,泪水在这个冬天绝不稀有,自动制造而源源不断。她想,我与你,在这不到百米的距离,却永远不会再相见。
卫生间的隔壁,女生们在说少年K与他的新女友的故事。十六岁的后半段冰天雪地,少女没有听过“背叛”、“渣男”这一类成人世界的定义语。她拼命让自己没有碎成不能拼接的瓷瓶,她不断弥补裂缝,使自己没有消失在这令她眷恋的人间。
她没有勇气看一眼2012年的冬天。少女在新的学校里一片冰天雪地,在这个冬天丧失了所有生命的动机,那年学校里一个女生上吊在宿舍,少女苏叶子久久以为那就是自己,死在了十六岁冬天的自己,永远没能从青春期出来。铅灰色的冬天,凝固在时间轴上带着一片没有打扫的战场。
4
之后的时间呢,你依靠什么活下去……
你来到了今天……
我不知道……
苏叶子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暗影浮动。床头的小夜灯亮着蓝色光。没有人。苏叶子瞪着两眼看着天花板,手机屏幕上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外面车水马龙的声音,这座城市的夜生活即将开始。
不过又是一个继续循环的少年K的梦境而已。只是这次梦境格外漫长。
你完成了吗……
与他告别……
2017年,NJ大学八号宿舌楼。苏叶子走进宿舍,书桌上放着一封信:
K:
你好。
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
信封背面盖着一个红章:“查无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