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是清蒲松龄所攥,开篇第一则,不是人鬼情未了的《聂小倩》、不是精奇诡谲的《画皮》、不是孝义无双的《田七郎》,更不是如梦幻泡影的《劳山道士》,而是一则别有深意的《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
开篇就不同寻常。聊斋志异是一部志怪小说,所载的不是狐仙花妖,就是精灵鬼怪,各故事的来源多是乡野传奇、道听途说,故事的主人公(或者说引出故事的人)一般都是离“我”、“我们”很远的人,是跳出日常生活之外的人。开篇却突然出现的是“予姊丈之祖”,“我”姐夫的爷爷,直接跟作者本人扯上关系。可以看出,作者强烈想要表达的是:“这是个真实的故事”。这里的主人公叫宋焘,是县学的廪生(就是享受国家津贴的秀才,要比一般的秀才考试成绩好才能当上)。
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赴试。”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马从去。路甚生疏。
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几上各有笔札。俄题纸飞下。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
故事一开头就有蹊跷:这个“宋公”当日正卧病在床,忽然一个小吏拿着文书、牵着一匹头顶白毛的马而来(卧病在床,显然应该在屋子里,为什么小吏堂而皇之地进门,甚至还牵着马入室?)小吏说:“请你去考试。”宋公就问:“考试的时间还没到,怎么现在就要考了?”(这里插一个小知识:文宗一般是指文章写得好的宗师大家,这里代指清朝时主管学政的官员,这些官员会定期组织各种考试来考核秀才的优劣)小吏并没有解释,而是督促宋公赶快出门考试。病榻中的宋公费了老大劲才上了马,而后跟着小吏走。但小吏带领的路很生疏,不是宋公常走的考场的路。(这条路事后证明就是一条不归路)
他们来到一座城下,看着像是大城市。没多久,他们进了城内的宫殿,宫廷房屋极其壮丽。宫殿内坐着十多个官员,宋公都认不出这些人(这里又有蹊跷,本地主管学政的官员就那么几个,宋公作为享受国家津贴的秀才,肯定参加了多次考试,怎么会一个都不认识呢?),结果还真有一个考官是宋公认识的,这个考官就是关羽关王爷!(关羽,汉末三国时期的名将,谥号“壮缪侯”,所以称为“关壮缪”。惨了,这下撞鬼了,看来在座的都是鬼神,这个考试到底是怎么回事?)宫外的厅里有两桌两凳,有一个秀才已经先到坐在一侧的凳上,宋公上前便与其并肩坐着。桌上有纸笔,不久载有考试题目的纸不知从哪里飘然飞到桌上。(考题从天而降,又是诡异)打开一看,题目是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这是真的要考试了?科举考试一般是命题作文,根据题目作八股论文。)不久两人的文章写好了,送到殿上给考官批阅。宋公的文中写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算是个社会法学的探讨,大致的意思是:一个人如果为了获得好处而有意做好事,官府不能因为他做了好事而鼓励并奖赏他;一个人如果并非故意而做了坏事,官府不能因为他做了坏事而惩罚他。也就是要原心定罪,根据一个人的故意程度来评价他的所做所为。)殿上的众位鬼神考官在传阅宋公的文章时都赞叹不已。
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阳算九年。”共踌躇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
二公稽首并下。秀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之句。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
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
众考官阅卷完毕,召唤宋公上前,宣布说:“现在河南缺一个城隍爷的官职,你经考核可以胜任。”宋公这时才明白这场考试的真正用意,原来是要考城隍,就是供在城隍庙里的城隍爷!(城隍是鬼神,只有死去的人才能担当,这下是要宋公死呀。)宋公磕头哭着说:“多蒙您几位的抬爱,我怎么敢推辞呢?但现在我的老母亲七十岁了,只靠我一个人供养,请你们等到我赡养母亲到老之后,再来录取我做城隍吧。”殿上有一个像皇帝一样的神,立刻命令手下人查看宋公母亲的生死簿。(这位神多半是阎罗王)有一个胡须长的小吏,捧着一本册子翻看了一遍,说道:“还有九年的阳寿。”这些考官一时间犹豫不决,关王爷就拿主意说:“要不然让张生代任九年,等宋焘他母亲的阳寿尽了再让他来做。”于是对宋公说:“你本来应当立刻上任的,但现在考虑到你的孝心可嘉,就给你九年的假期,等期满了自然会再找你回来做城隍的。”然后关王爷又勉励了那名秀才几句。
等一切结束,这两名秀才向众考官磕头后一起离开了宫殿。那秀才握着宋公的手,送他到了郊外。秀才自称是长山人,姓张。临别前张秀才还写了首诗送给宋公,诗句原文宋公已经忘了,只记得有一句是“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宋公上了马,两人告别离开。等宋公回到了乡里,忽然间如同做梦一般醒了。这时他已死去三天了,人正躺在棺材里呢。
宋公的老母亲听到棺材里有呻吟声,就开棺将宋公扶出,宋公休息了半天才能说话。当他问起长山的情况,果然有张秀才这个人,而且在宋公死去的当天也死了。
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殁。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朱幩,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讯乡中,则已殁矣。
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过了九年,宋公的老母亲果然去世了。宋公料理完母亲的丧事,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新衣,回房后也去世了。(宋公应该是知道他的大限已至,因此办毕丧事后就郑重其事地沐浴更衣,迎接鬼差。)宋公的岳父家住在城里的西门内,一天,忽然看到宋公骑着漂亮的大马(原文“镂膺朱幩”指的是精致的马具、马饰),身后跟随着众多车马来到岳父家门口,进了房门到客厅内,向岳父拜了一拜就离开了。(这里的宋公已成神了,看来鬼神都喜欢一言不合就往人家里闯。)岳父一家十分吃惊又有些疑惑,当时还不知道宋公已经做了城隍。岳父连忙赶到宋公家里来问情况,这才发现宋公早已死了。
宋公生前写了一篇自传,可惜在战乱后没有保存下来,(如果按宋公是作者蒲松龄姐夫的爷爷来推算,这里的战乱应该是指明末清初的诸多战乱。)这则故事就是从自传里摘录的简略内容。
这则故事不愧是聊斋的开篇之作,读之令人感慨万分,其情节之震撼不亚于读到《聊斋》中的其它名篇。《考城隍》全篇奇思妙构,依我看来,它有三奇:一奇以科考录城隍;二奇录用可瓜代;三奇死而复生,生而复死。
一奇:以科考录城隍。
城隍是神,具体而言,城隍是守护一方的神,其职责是守护自身所辖区域的城池,另兼做阴司神,是阎王派到地方上的代理人。说白了,城隍就是阴间的县太爷和知府大人。阳间的县令和府尹是通过科举考试择优录用的,这点毫无疑问,那么阴间的官员是如何当上的呢?我也看过不少神话性质的故事,神一般都是受上头封赐的。比如《封神演义》中姜子牙在封神台上代天封诸神,《西游记》里唐僧师徒被如来赐予佛、菩萨的名号。
而《考城隍》却别出心裁:城隍是考上的。其实在整部《聊斋》的世界观中,阴间也好阳间也罢,都是人间,阳间所有的一切,在阴间都是有对应的。阳间有科举,阴间也有考试;阳间的主考官是学政,阴间的主考官是关帝(因为关帝拍板定瓜代,因此我猜他才是主考官);阳间考八股,阴间也考策论;阳间考中为举人、进士,可以当官,阴间考中也可以做城隍。考法一样,只是参与考试的人有区别,考城隍的人选必须符合特定条件,作者在文中悄悄交代了这个条件:必须是死去的人,本来的活人将在考试当天去世(原文中张秀才就是在当天去世的,去阴间代理城隍了)。这个宋公在阳间算是个优秀的秀才,但看来他是到死也没考上举人,不过在阴间却考上了城隍,也算是得偿所愿。我们不禁产生疑问:究竟是阴间缺人,还是阳间屈才?
二奇:录用可瓜代。
“瓜代”就是顶替的意思,典故来源于《左传》: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瓜时而往。曰:“及瓜而代。”
大意是说,齐侯在瓜熟的季节让两名官员前去守戍边关,并承诺在第二年瓜熟时找人来顶替他们的位置,因此后世将任满接替的情况称为“瓜代”。在这里就是让张秀才先暂时做这个城隍九年,等九年期满、宋公老母去世后由宋公来顶替这个职位。
这个瓜代是怎么发生的?原文中提到,是宋公先向众考官要求延期就任,理由是为了侍奉老母。这个理由自然可以体恤,但延期所需要的时间在我们看来简直是杳渺难定的,怎可轻易答应?然而这个难题在阴间根本不是问题,考官找人一查生死簿,就知道这个老母的寿限,因此就立刻有了一个准数。然后关王爷拍板说,就让张秀才顶替这九年。这一拍板就定下来了,其他的考官都没说起“规则”这回事,所以说阴间跟当时的阳间一样,还是“人治”的,还是靠大老爷拍板,而不是靠所谓的“规则”和“法度”。
阴间讲“人治”,而宋公恰好非常赞同这样的“人治”。从宋公的“申论”来看,他发表了“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的观点,即原心定罪。现代的法律虽然也是讲主观心态、讲故意形态的,但一般还是强调主客观结合,既看重客观事实,又推究主观心态。从宋公的观点来看,他更强调主观心态的重要性,以至于对故意做好事的不奖励,对无心做坏事的不处罚。一般来说,法治看重事实,人治看重心态,因为法治讲求社会公平效率,人治讲求道德示范效应。两者固然都有理,但事实易断而心态难测,一个人在做出犯罪行为时的心态究竟是怎样,别人说不清,可能连当事人自己都说不清。现代的法律思维中一般是根据事实进行推断,而且此推断还有很多限制,很多时候事实也模糊不清,行为人的心态更是无从推断,更何况在取证和推理的方式方法都很落后的古代,所谓的原心定罪,是不符合社会实际的,最后的结果,往往变成主审官员的一意独断。作者蒲松龄未必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在这里被回避了,非常巧妙、也是命中注定地,作者让有这样原心定罪观点的宋公,恰好得到了阴间考官的赏识。因为按照我们所了解的其它故事中关于阴间的共同设定:阴间里审问死者时,死者的所谓生前善行和罪过完全在阴间主审官的掌握之中,仿佛有一台全天候、全角度的监控摄像头把死者生前的种种全数记录,还能反复回放,事实完全不需要调查就清楚了,因此真正要关注的是死者生前做出种种行为的主观心态是什么;而且阴间实质上是让善人上极乐、恶人下地狱的人生评级机构,更强调人的善恶,看重的是行为的“因”而不是行为的“果”。也就是说,宋公恰好符合了阴间的价值观。
那么宋公符合阴间的价值观,张秀才是否就不符合了呢?不然,因为张秀才经过考试之后也是得到考官认可的,故而可以暂代宋公的职位。但原文中我们没有看到张秀才的文章大意,所以张秀才在考试时究竟如何回答、又是如何不如宋公的,我们不得而知。好在张秀才在送别宋公的时候,留下一句诗,让我们得以窥探其思想。“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这句诗说的是:“只要有花有酒(关键是有春天的心态),那么一年四季都是春天;而就算没有烛光灯光(只要心里光明),即使是在夜里也是光明的”。这句诗所要表达的,也是“心”,心里有春天,故而无处不春天,心里有光明,故而无时不光明。这个意思,与宋公的“有心无心”如出一辙。看来这张秀才对宋公又是握手,又是相送,最后还以诗相赠,种种行为,都是打心底里认同了宋公的观点,才能有感而发、惺惺相惜。宋公在阴间,还遇到了一位知己呢。
三奇:死而复生,生而复死。
其实死而复生的梗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层出不穷。比如《西游记》中就有唐王、刘全、李翠莲等人先后死而复生的故事,虽然《西游记》的篇幅很长,但短短两回之内连续出现三人死而复生,而且死法、活法各异,可见这个桥段在明清年间的故事中已不算稀奇。而这《考城隍》奇就奇在:主人公宋公死而复生之后,偏偏又按部就班地生而复死了。初一看,这种感觉就像看到童话故事的结尾“王子和公主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之后,又发现后来“王子和公主因为三观不合离婚了”一样,破坏了故事原本美好的结局,此处难道是败笔?但回头再想想,宋公仅仅死而复生,真的是美好的结局吗?
宋公是一个廪生,廪生也是秀才,不是举人。古代举人有功名,秀才无利禄,即使廪生是一个优秀的秀才,但本质还是个秀才,宋公的生平介绍提到他是廪生,可见其做廪生时间应该不短而一直没有考取举人,就算是死而复生之后也没有考取。因此长期作为一个秀才,尤其是作为一个享受国家津贴的秀才,其心情是苦闷的。虽然其生活有国家补贴,可以不必为生计所迫出来做工,但为了保有自己廪生的地位(明清时秀才要定期参加考试,根据考试名次重新排定廪生的人选)以及为了考上举人,宋公这样的廪生一定是兢兢业业苦读诗书,他的处境,进又不得,退又不舍,十分尴尬。古代以读书为业的人,其出路不是当官就是治学。把学问做大做好,可能比当官更难。那么当官这条路呢?事实上有一大把人根本没有中举进士的机会,终其一生只得到一个秀才的称号,其一生的不得志不言而喻,就连像《儒林外史》中范进那样在得知中举后疯一把的机会都没有。
《考城隍》中,宋公难得受到关王爷的赏识,得以录取为河南的一个城隍,对他来说当官的机会已经不是重点了,他所看重的是自己终于得到了赏识,得到了官府的正式认可,尽管这个官府其实是冥府。但宋公不在乎,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考取功名,为自己苦读的一生正名,即使是远离家乡,即使要远离人世,也在所不惜。那么为什么宋公要推辞呢?
有人说,宋公唯一放不下的,不是这花花世界,而是家中的老母?在关王爷宣布录取宋公时,宋公哭着将要赡养老母的心愿说了出来,那么这么看,宋公肯定是个大孝子。可是从全文来看,真的是这样吗?文中可有一字一句提到宋公孝顺他的母亲了吗?没有。宋公虽然不至于不孝,但他留恋尘世、不愿即刻就任的原因,肯定不是他的母亲,或者说,肯定不只是他的母亲这么简单。那么,赡养母亲是托词,难道是宋公贪生怕死吗?也不是怕死。凡人都怕死,但宋公既知死后的世界,自己能当官、能实现自己的抱负,死对他来说还有什么好怕的?不怕死,只可能是贪生,宋公还留恋尘世,我们看到宋公并没有那么孝顺他的老母,他自己真正留恋的是什么呢?文中其实不止一次暗示过了,宋公留恋的是阳间那迟迟没有考上的功名。
一个暗示,宋公在病榻中残喘苟活(其实当日就该去世了,说明已经病入膏肓了),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场考试,宋公不问缘由,艰难起身,欣然赴考;又一个暗示,宋公在考试时,怪事百出:考官是关王爷,考题自己飞到面前等等,如此种种怪异,宋公一概不问,认真答题;再一个暗示,宋公就任城隍时,大张旗鼓、大摇大摆地到远在城中的岳父家“夸官”。可见宋公这一生,追寻的一直都是金榜题名、功成名就。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宋公被录取后,虽然自己死后的安排有了着落,但其实一直有一桩尘事未了:宋公毕生未中举。为了能让自己在有生之年一偿宿愿,所以宋公才假托母亲以逃避就任。然而,等宋公回到阳间,在母亲在世的九年间,宋公肯定也经历了大大小小的考试,终究还是没有考上,一直到母亲的去世。等到安顿好了母亲的丧事,宋公虽然有未考中举人的遗憾,但也已经释然了,其实此时的宋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就任了,因此文中写到他在办完母亲的丧事后还郑重其事地去沐浴更衣,等待冥司的召唤。
这里的生而复死,非但不是败笔,反而是点睛之笔,它将古代读书人的心态展现得淋漓尽致。读书人的愿望无非如此:他们不仅要有稳定的收入和地位(比如文中的城隍,虽然是死后的职位,但好歹是个有地位的铁饭碗)、还要上级的重视(比如考官的赏识)以及同僚的认可(比如张秀才对宋公的惺惺相惜)。在当时的时代,并不是所有读书人都能达到这个程度的。因此必然有很多人的希望要落空,比如宋公。如果宋公是个碌碌无为的人,那倒也算了,不是自己的,争取不到也不遗憾,但宋公在阴司的考试中却以“有心无心”的观点得到关王爷等人的赏识,可见宋公并非庸人,而且是有政治抱负的人。但就是这样的人,却迟迟没有中举,其心中的苦闷说不尽、道不完。明明当天就要死了,好不容易赚到九年的阳寿,宋公还魂回来继续考试,仍然没有考上举人,死后却风光就任阴司的城隍,个中的心酸和讽刺,令人玩味不禁。
其实,像宋公这样有才华有能力,却苦苦挣扎在考试上的读书人不在少数。比如有这样一个出生在山东淄博一个没落的汉族地主家庭的读书人:18岁成婚,19岁以优异成绩考上秀才,21岁第一次乡试未中举,23岁长子出生,24岁第二次未中举,31岁到朋友家中做家庭教师,33岁又未中举,36岁再次未中举,46岁被补录为廪生,48岁、51岁乡试均落榜,57岁率所教的学生一起应乡试,学生中举了自己没中,63岁再次落榜,70岁不再继续在朋友家中待着了,回家养老去了,72岁被补录为贡生(就是入国子监读书的秀才),76岁因病去世。一生的经历惨不忍睹、令人尴尬:考试无数,均未中举,空有满腹经纶,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追求,这个人是谁?正是: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著有《聊斋志异》。
呜呼哀哉!这个故事写出的,正是作者蒲松龄为博取功名而不得的强烈执念与一世辛酸。朝中举,夕可死,十个活秀才,不如一个死城隍。这里的宋公(其背后的心理是蒲松龄自己的)为了这“功名”二字,真是比范进还要疯狂。恍惚之间,读者在某一刻,感觉自己读的不是宋公的故事,而正是蒲松龄自己的故事。这正对应了文章一开头作者的自曝“予姊丈之祖……”,类似于“我有个朋友……”、“我有个同学……”这样借跟自己有微末关系之人的名义说出来的故事,其实都是自己的事。我想作者蒲松龄在写这《聊斋》的时候,就是要先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吧?对宋公这个人物的处理,可以看出是一种讽刺兼有怜悯,作为《聊斋》的开篇,《考城隍》先是把自己这类人给讽刺揭露个遍,然后再于别的故事中继续讽刺揭露这整个社会。不先拿自己开刀,怎么好意思开涮别人?
看到了这里,在惊奇之外,仔细想想,还不禁令人心酸。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这是对《考城隍》最合适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