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歌假戏,说书放屁!”
这是乡间流行的一句俗语,态度也很分明,说,唱歌是真功夫,唱戏大多是假做的,而说书更是虚假一踏了,无足挂齿,不值一提。
然,睥睨归睥睨,在乡间,并无多少娱乐活动。所以,在旧时,每逢乡场上有了唱戏的音信,立马引得十里八乡老老少少的人群,纷纷拥来。“铜锣响,脚板痒,跑步去戏场。”这是形容腿快的儿童。“槐树槐,槐树槐,槐树槐底下搭戏台,人家的姑娘都来了,就差我的姑娘还没来”,这是描绘少男少女看戏的歌谣,又把年青男女们借戏言情、传情、会情的青年男女的神态刻画得维妙维俏,让人忍俊不禁。而老年人呢,戏一唱起来,他们立刻进入熟悉的戏剧情节里,随着演员的精湛表演和精美唱腔,也起起伏伏的、忘情的,摇头晃脑的放开自己的花腔,并不在意平日里只见惯了他们正形的儿童屡屡投给他们的惊奇惊诧的目光。
乡间唱戏看戏,大都是正月。而很长一段时间里,乡间是不允许唱“封资修”古戏的,只准看“高大上”的样板戏。这东西好是好,就如天天吃大鱼大肉腻人一样,人们总想吃一口各样小菜。于是,在改革开放初期,禁忌初开,各地的民间戏班子就蠢蠢欲动,这戏班子大都是那些在新社会已无用武之地的艺人拼凑起来的。只能偷偷进入乡村,唱几曲乡人们平日看不到的古戏,适应乡间人多年来得的胃口,赚点彩头,以贴补家用。然,禁忌的边境在哪,谁也拿不准。于是,唱此类的古装戏,大多在老祠堂或公屋里关起门来唱,来看。生产队里的干部也只得装着无事人一样,由他们去。戏台么,也就是众人围出的那一小块地方了。
紧接着,禁忌越发松了,乡村里的文化需求就像春季河冰初绽的大河汹涌而来。生产大队里也跟着组织人员排演大戏来。大队里排演的戏当然是带有革命色彩的戏。我记得,我们大队排演的就是《洪湖赤卫队》。排戏的季节是在腊月,其时正是兴修水利的季节,一班人员在小学校里伊伊呀呀地关起门来演唱排演,羡煞了多少人等。我当时还小,在里面串演了一个叫小宝的角色。这还是母亲和老师千动员万动员的情形下,我才极不情愿出演的,只觉得在那众目暌睽注视下的台上唱戏是多么羞死人的一件事呀!
终于,戏排演出来了。第一场戏当然是要献给战天斗地的社员们。社员们在水利工地就地搭起了高高的土台。
当悠扬的二胡和高亢的笛子伴奏的“洪湖水呀,浪呀浪打浪呀!”在工地上唱响时,偌大的工地是一片寂静,就像大海上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鸥罢飞,海浪静伏时的景象。这动听的歌曲缭绕在众人的耳边,经久不散。原来世界上除了样板戏外还有如此优美的旋律和美妙的歌声。
哗啦啦,掌声欢呼声就像暴风雨一样,霎时间卷过了工地。无疑,这掌声,这欢呼声又是极大的激励,让每一个演员都把唱念做打的功夫发挥到极致。
在那个土台上,我扮演的小角色,热情的乡亲们也报以不少的掌声。我私下里骄傲极了一一这在万众瞩目下的演出是多么让人出彩的一件事呀!
正月,剧团就在大队的安排下,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的演出。每个村庄都会郑重其事地迎接剧团,安排好吃食,选择好唱戏的场地,单等晚上收工吃好晚饭的乡亲们扛来板凳,三阳泰泰的看演出。那时,娱乐少,周边村庄的人们打着电灯,举着火把前来围观看戏,常常把场子拥挤得水泄不通。演戏大都在村庄的稻场上,并无专门的戏台。随着戏剧的越来越深入,围的圈子越来越小,只得干部们出来沿场吆喝一声“是不是要上台来唱?要唱就上来!”,说得乡人们面面相觑,羞怯得像浪一样向后退去。演戏的场子又开敞起来。随着锣鼓的重新敲打,台上的演唱与台下的跟唱又形成了一个山呼海啸,几乎溶为一体的高潮。
戏演完了,场子散了,山间的乡道上立马蜿蜒起条条火龙,那是乡人打着火把回家;一条条火龙也把精美的歌声带回了各自的村庄,又溶入村庄甜蜜的梦境。
这特有的年代特有的景象,多年来镶嵌在我的脑海里,成为乡村里看戏特有的场景。它不是城里人那样雅致的看戏,是乡人们多年来圧抑下的火山爆发似的激情暴露,是那样真实可爱可叹!
进入二十一世纪,时代的变迁让人目不暇接,电视普及,网络发达,手机快捷,快餐文化让年青人大快朵颐,光怪陆离的艺术形式让乡村人目瞪口呆,目不暇接。乡戏,不可避免的冷落下来。乡人,大多走进城市;村庄,逐渐沉寂,来来往往的大都是老年人。
我在江心洲的一个乡主政时,在渡船上我碰到了一个叫“黄梅戏票友剧团”的班子。团长是一个叫方德章的五十多岁的汉子。他的眼睛毒的很,知道与我熟悉对他会有帮助,就主动与我交谈起来,他说他的剧团一直以来坚持下乡演出,给乡亲们唱家乡戏,演身边事。我诧异这古老的演出方式还会吸引多少人呢?!方团长却不这么认为,他说领导如果不介意的话,他可以借乡政府的宝地无偿地给乡亲们唱一台大戏来看看效果!方团长的话立马激活了我多年的戏要有人捧场情思,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方团长的请求,愿意给他们提供一个演出的“舞台”。
晚间,乡政府的大院子里果然是人山人海。舞台就设在方团长他们带来的车厢上,演出的是《小辞店》。因为是他们来到这个乡的第一场演出,方团长他们铆足了劲,一招一式,样样到位,一唱一叹,腔腔动情。
“花开花放花花世界,
艳阳天,春光好,百鸟飞来。
柳凤英在十字街做买做卖,
有一位大方客送我一块招牌……”
乡村的故事,乡村的腔调,乡情的演绎,一下子就调动了乡下人的情怀,乡下人的思绪、感情与台上的角色一样起伏缠绵,台下的眼泪与戏中人的眼泪一样齐飞。
多年了,这样的场景又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我的眼睛也潮湿了。我亳不犹豫地给票友剧团以大力支持,他们也认真把我们要求的宣传寓教于乐地编成小剧演唱。后来得知,票友剧团的在各村演出,可谓是高潮迭起。那演出的时段里,乡亲们不啻也成了戏中人----他们就是诙谐的打豆腐的王小六夫妇,就是上街观灯一路打情骂俏互敬互爱的夫妻俩,忽然又成了打猪草对歌的调皮伢子!演出,造成了万人空巷的效果,却又使得全乡的治安格外平静,一些平时难以做成的工作就在这台上台下共同和鸣的真善美与假善丑的因果报应中得以和谐的解决!于此,谁又能说真歌假戏呢?!
而今,我虽进了城,但乡村情节依然没有泯灭,仍然常常喜欢游历在乡村。目睹美丽乡村建设给乡村面貌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一山青了,水秀了,村庄靓丽起来,不少的村子还修建起华美的戏台。
然而,戏台,这个曾经让多少乡村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却并没有热闹起来,即使是县里偶尔送戏下乡送来的演出,台下也只是廖廖数人,丝毫没有当年那种山呼海啸唱戏看戏的热闹。因而大多戏台还是风流雨打风吹,台可罗雀。
不过,有一种歌舞却在乡下迅速流传开来,那就是广场舞。当那些刚洗掉腿上的泥巴,扫去身上劳累的乡村妇女们,走进广场,扭起略显笨拙的腰肢跳起或激情或舒缓的舞蹈时,她们的男人们给以她们的是激励的眼光和欣慰的笑容。间或,那些粗壮的汉子或用粗壮的大手攥紧了话筒,吼一曲劳动后的豪情壮歌,引得女子们抛弃羞怯,更加起劲的翩翩起舞起来。
“戏台是方的,天地是圆的”“戏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就这样,乡村人毫不卑微地大方地走上了他们心仪的“戏台”,一旦他们拥有了“主角”意识,他们就尽情地舒展着解放了的羁绊的身心,让秀美的舞姿映衬在青山绿水的田间地头,让歌声萦绕在粉墙灰瓦之上,是那样自在自信。
乡村啊,终于成了乡村人的最广阔的“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