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不止一次想起她离去的那个夜晚,高原上的那一轮以亘古不变的轨迹拉起了夜幕。
夜幕下,她见到了一个蹒跚前进的高原老人……
那是一个一脸慈爱,且沧桑的老人,沧桑的是他的眼神,仿佛将整个高原纳入了他的眸子里,带着时间的苍凉。
她知道他,也远远地见过一眼。
他好像是要把她的样子记在脑子里,他努力抬起头望着她,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充满朝气的脸,和曾经走出去再也没走回来的那几百张脸一样。
他叹了口气,说了一个字,根。
她沉默了,她犹豫了,只是,只是犹豫而已,她已经陷入了一个沼泽,或者离去,或者死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停顿了片刻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她回来了,唯一能证明她走出去过的东西,只有她带回来的一个黑色的包裹,以及一颗疲倦的心。
高原的夜晚,冷的寂静。
她点起的油灯早已经灭了,这意味着她看不到那跳动的小火苗了,她只能听着高原的呼啸声瑟瑟发抖。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摸了摸四周,好像摸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终究抵不过连日来赶路的困乏而渐渐睡去。
天亮了,没有任何征兆的,她睁开了眼睛,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抱紧了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件黑色包裹,包得丑陋但厚实,她特地嘱咐那个包扎的师傅扎的严实些,离开了高原很久,她并没有丢掉原本的谨慎。
她摆放好包裹,拆开,里面还分两个包裹,一个大些圆些,一个小些,她打开小的包裹,又认真地将大的重新裹了起来。
一块青布长头帕,这是她走的时候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细细的眼睛,骨骼瘦小,留了一根细细的小辫子在胸前。
一件齐腰短上衣,绣着鳞状花纹。无褶的长筒裙,外罩着前短后长的青色无袖长袍,脚上是一双钩尖鞋。
然后她缠上了那块青布长头帕,好像这样才算圆满。
她抱着黑色包裹走下了竹楼,向着一条河走去,那是仡佬族的母亲河——洪渡河。
顺着这条河向上一直走,河水如横亘在大地上的瀑布,奔腾着,咆哮着,她能看到来自千年前的荒芜之风在洪渡河谷徘徊,几块巨石从河谷底部拔地而起,巍然矗立于天地之间,这就是九天母石。
而今天,是九天母石的祈福仪式。
她很小的时候就听阿妈说过九天母石的故事。
“蛮王仡佬,开荒辟草”,这里是九天天主诞生的地方,后来,九天天主的儿子下界,封为濮王(又称为蛮王),在此繁衍生息,成为仡佬族的祖先。后人为祭祀先祖,在九天母石对面的半山腰建起了祭祀台,称为“天主坳”。每年清明前后,仡佬族人都会聚集在此祭天朝祖,代代相传,沿袭至今。
主祭司老了,今年的仪式也比往年早了,她回来的却晚了。
“九天先祖,先祖神明,族裔齐聚,大祭于今,礼乐齐备,众心虔诚,祖飨供奉,万方泰平。”巨大的声响在回荡。
她听到了“天主坳”里传来的声音,她开始跑,她要赶上这场祈福仪式,阿妈说过,祈福仪式能找到我们的根,它不仅仅是祈福仪式,也是寻根仪式,仡佬族的寻根者必须是祭司,只有我们的祭司才知道根在哪里。
每一个仡佬族祭司一生的目的就是找到仡佬的根在哪里,她的阿妈走出了高原,但阿妈没有找到根,很多人走出了高原,但他们都没有找到,也没有回来。
她知道乐祭已经开始了,她听到有号角、唢呐、锣鼓齐鸣。
她近了,她看到了高台上的那个老人,乐曲声中,主祭司或者说是那个老人在为仡族子孙祈福。
她紧紧盯住那个老人,像那个夜晚老人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的眼神一样。
她是赶上了,就在这时,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连带着她的手抖了一下,于是她手中的包裹飞了出去,正砸在了一块石头上。
石头上的那只蚂蚁或许看得到,巨大的空间中,一朵黑色小花伴随着砰的一声而绽放,而后又绽放出一朵白色的花,或者说,有白色的粉末在飞扬。
她呆了,然后像疯了似的试图抓住那粉末,但她失败了,她跌倒了,像朵被折断的青色小花,
她此刻泪流满面,像个孩子,嘴里呢喃着,阿妈,阿妈。
那不是包裹,那里面装着她的阿妈,阿妈是个祭司,仡佬族祭司,一个走出高原寻找根的的仡佬族祭司。
她蜷缩着身子,她看到了一条河,她看到了一座山谷,她看到了天,看到了地,她好像看到了旁边那朵小花的根。
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根,她笑了,笑的恍惚,她没有再爬起来,她的身后有红色的血,她会成为根吧?
会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