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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的人
PART 1 魏婷婷
如果不是我离开他,沈源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正从一辆公交车上下来,面容憔悴、倦怠、没有血色。以前,沈源一直抱怨公交车上的换气设备落后,夏季人多时,车厢里总有股汽油夹杂着汗酸的味道。
他出了站,走向一个糕点店。这个糕点店的小蛋糕是我的最爱,其实他不怎么爱吃甜食,但为了我,每周都会买一些。虽然我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这个习惯却没有改动。
小店的门前排着六个人,沈源站在了最后,他是第七个,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挟裹着碎纸片,在人们的脚下打着旋儿,并没给湿热的空气带来多少凉意。排在第一个的人,从小店的窗口接过沉甸甸的袋子,心满意足的走了,人们自动向前移了一步,很快沈源的后面又来了一位女孩,队伍还是保持着七个人的阵容。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儿走到了小店前,男孩敏捷的钻到了沈源的身前,这位妈妈也顺势挤了上去。沈源的身体向后退了一步,差点踩到后面的女孩。
“你怎么随便加队呀?总有个先来后到吧!”女孩歪头,越过沈源对这对母子喊道。
“我们早就来了呀,只是小孩子要尿尿,才走开一会儿的。我又没加你面前,你急什么呀!”那个妈妈很是理直气壮的瞪了女孩一眼,两手扶着男孩的肩膀,把侧着头的男孩掰正,故意提高嗓门的叫了一声——“就站这了!你能怎么着!”站在前面的五个人回过头来看向这边,那个女人怒气冲冲的瞪着前方的空气,没有理会任何人。
沈源没有说话,女孩的脸涨得通红。
小店门前的队伍恢复了静默。沈源的目光一直微微低垂着,看着那个女人的后脑勺。她的头发烫着大卷,被一个黑色的头绳绑在脑后,发梢部分被漂染成淡黄色,被风吹着,看上去没什么光泽。沈源的目光就这样,钉死在前面那个女人的后脑勺上。
那对母子先买走了最后一块枣糕,然后男孩的手指向豌豆黄,看着仅剩的那块豌豆黄被切去四分之三,沈源身后的女孩轻轻哀叫了一声。然后他们又要了半斤沙琪玛,一斤蜂蜜小蛋糕,又买走了最后的那块紫米年糕。
终于到沈源了,他看着那对母子的背影,目送他们走过人行横道。
店老板有些着急的问:“您要什么呀?”
“千万别买那最后一块豌豆黄!”排在沈源身后的那个女孩默默祈祷着。
沈源没有买那最后一块豌豆黄,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对母子,然后他的身体跟随着他的目光,离开糕点店,走向人行横道。
女孩马上上前一步,对店老板说:“豌豆黄,我都要了。”
沈源大步走向那对母子走过的马路。那不是回家的方向。
沈源一直小心的跟在那对母子的身后,随着他们走到一个小区的菜市场里,看着他们买了三个馒头,顺着他们穿过小路,走到一栋住宅楼下,目送着他们进入四单元的门,沈源抬头看到楼体墙壁上写着大大的“B”。
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七点一刻,在楼下又转了一圈,沈源终于在华灯初上时,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他第二天还会再来的。
PART 2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一辆从来没有在这个小区出现过,牌号末尾为597的红色马自达停在了那个“B”座楼下。大约一个小时后,昨晚那个女人从四单元门里出来,径直走向楼前一排的停车位,上了一辆棕色大众途安,启动,车缓缓驶出。红色马自达尾随着她,前后脚的开出了小区大门。
三个多月后,她被发现死在了自己开的美容店里,后脑粉碎性骨折,颅内大面积出血,致命伤在脑干处。
警方勘察后发现,店内的财物设备完好无损,收银柜没有被撬动过的痕迹,现场也没有发现带血的凶器。入室盗窃,谋财害命的可能性基本被排除了,有预谋的熟人作案几率很大,警方开始对她的社会关系进行摸底调查。
老公,情人,合作伙伴,生意上的对手……她认识的,或认识她的人都被细细过滤了一遍。好多以前遮遮掩掩的事情,也被迫浮出了水面。在她断气之后,她生前的种种勾当,被生拉硬刨的挖出来,拼成了颇为狗血的社会新闻。
曾有一段时间,警方信誓旦旦的感觉要找到凶手了,却又总是在时间,地点,凶器,甚至是身高这样的细节上出现问题。作案的动机也从积怨,为钱,灭口到情杀几乎转了个遍,但就是没有找到作案条件符合两个以上的人,线索就此中断。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被谁所杀,为了什么,死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找不到凶手的影子,不知道杀人者的理由,就只能设想被杀的理由——她的死和从事美容这一行业有关?她是把谁的脸做坏了,人来报仇的?她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不该知道的,被灭口了?抢人老公,当第三者了,才落了这么个不得好死的结局?猜测和八卦乘着想象力的翅膀,越传越邪乎。但警方一直没用抓到凶手,真相也一直没被揭开。
这里,实在忍不住要剧透一下,她被杀的原因没有那么复杂,真的只是因为一件小事。凶手决定要杀她的时候,并不了解她是这么有故事的人。
这个城市的早高峰交通永远令人抓狂。
此时一辆2.5升排量,最高时速可以达到200多的棕色丰田锐志,只能紧跟在一辆比亚迪L3的屁股后面,慢的像个日本花魁在游街,除了每隔二三分钟,往前挪一点外,别无其他选择,左过不去,右走不了,后退更别想。看看旁边的那辆大奔,丰田锐志的车主似乎平衡了一些,那个真皮驾驶座上的人,看上去快要心脏病发作了。
丰田车主轻蔑的扯了扯嘴角,这种路况下,什么车都一个样。终于,前面的比亚迪开动了,丰田车主一脚油门,恨不得就此冲出去,可气还没喘匀,就又一脚刹车,停在比亚迪的屁股后面,他吼了句国骂。
“早知道今天交通是这样,出门的时候就该把网上买的假牌照换上,哪怕是拿光盘把车牌当上一部分呢。”丰田的车主懊恼的想着。
如果事先做了这样的准备,他就会无所顾忌的把车开到人行道或公交车道上,见缝插针,强行并道,昨天他就是怎么干的。他咂着嘴,斜眼扫了一下后视镜,蠕动的漫长的车流中,一辆红色马自达再次出现在视野里。
如果此时他的精力,能从比亚迪那停滞不动的屁股上,分出一部分;或者能从对人行道和公交车道的渴望中,分出一部分——再多看一眼那辆牌号末尾为597的马自达,也许他就会注意到这辆跟他跟了一路的红色汽车。
或者,如果他能在后面半个月的时间里,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里注意到这辆小红车——也许,他就不会死后连尸骨都无法完整的抬到担架上了。
可惜他没有。
三个月后,正当街上灯火通明,人们欢度万圣节时,他的身体伴随着一声巨响,砸到了地面上,随后惊恐的尖叫声四起——这一刻成了万圣节最应景的时刻。
这起案件的调查很快也陷入了僵局,尸体上除了手机钱包,衣服以及衣服上沾着的狗毛,和死者两位女友的头发之外,没什么别的东西了。
天台没有安装过监控设备,案发时刻电梯的监控头也没有拍到可疑人员,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的线索。恢复了他的手机信息,电脑资料和邮箱信件,警方得到的是一些情感花边和一些龌龊的商业勾当,虽很不道德,但还没到触动法律的份上。
盘查一圈,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深夜九点来到20层的高楼上,更没有人知道他是被人推下去的,还是自己一跃而下的。
立案调查后的一段时间里,连是自杀还是他杀都还没有统一的定论。
年级轻轻,春风得意的他,虽然不是富二代,却也在4A广告公司里里外外吃的挺开,感情上有些小纠结,但受伤害的又都不是他,没人相信他会自杀。
当然也有人不同意这种看法,公司上司觉得他是因为在项目资金上恶意透支,吃回扣,欺上瞒下,害怕纸里包不住火,所以一死了之;女友们觉得他是因为心中有愧,又孽缘难舍,才走上不归路。
于是相信他是自杀的人,一致觉得这个小伙本质上是个胆小的,没什么城府的人,以死谢罪可惜了。
不相信他会自杀的人,一致觉得为那点钱,为那点情去死,绝对不是他这种利己主义者的风格。
除了杀人凶手,不会有人把这两个案子联系到一起。
在人们看来,这两个被害者除了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没有任何交集,没有任何共通点,他们的交际圈甚至没有一个重合的人。从作案手法上看,如果一定要说一个相似特征,那就是——干净,干净的没有什么作案手法可言。
这是沈源杀的第三个人。第一个被害者的尸体,应该还躺在远郊野湖的湖底,连同他那辆夜间行驶时,总舍不得开灯的摩托车一起。
PART 3 沈源
杀人,对我其实是个脑力劳动。当然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第一个人,我前后用了四个半月的时间。从我第一次发现他,(在黑夜中发现一辆不开灯行驶的摩托车,真的需要一些运气。)到眼看着,他在声声嚎叫中,和那辆摩托车从冰层表面逐渐沉到湖底。我知道,我开始拥有了新的生活支撑。
后面那两个人,我的杀人周期都控制在了三个月,熟能生巧嘛。
那个开美容院的女人,每到周五晚上都会独自在店里坐到十一点,等一个人——和她一起放高利贷的同伙,那个家伙开着一辆不起眼的灰色别克。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窃听器实在不是什么高妙的手段,但是很实用。最可爱的是,每周五他们碰头时,那个女人都会自动将店内的监控系统关闭,和杀人一样,放高利贷这种事情,也是要小心为上的。
这真是帮我省了不少事,设计杀她的计划,也变得简单了许多。
行动的那个周五,我先在美容店门口,一直等到十点多,看着她将店内的监控关掉,灭灯,收拾停当。然后我给她的同伙打电话,谎称自己现在手上缺钱,想借贷,数额不小,要现金,急用,马上就要!
起初那个合伙人有些犹豫,问能不能明天等银行开门时,我当然不同意,摆出一副“上赶的不是买卖”的口气,说要给别的借贷公司打电话。于是一切如我所愿的,那辆已经拐入这条街的灰色别克,在我的眼前调转了车头,又开了回去。
接着我打开电话信号屏蔽器,让她的电话没法接通,掐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我要确保她平心静气的在店里等人,要确保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没人来打扰我们。
我只要五六分钟就行。
事实上我在她脑后打的那三下,加起来用了不到二十秒的时间,真正致命的应该是第一下,我是冲着她的脑干下手的,后面两下,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凶器就在现场,是放在柜台上的那个水晶棱柱形的奖杯,在砸向她的后脑前,我给奖杯套上了一个非常结实的塑料袋,加上进门的时间,一共花了一分钟的时间。
最后就是收拾现场的时间,我把塑料袋从奖杯上小心的拿下来,细心的将它放回原位,确保底座和柜台上的痕迹严丝合缝,就像从没有人动过一样。然后我把带血的塑料袋放进背包里,再把刚才给合伙人通话的手机,放在柜台上,那是她儿子的手机——你还记得吗?那个和她妈妈一起加塞插队的小孩,六个小时前,我从他的书包里“借”来了这个手机。
一切结束,也就是五分钟的时间,加上我从美容院的后门出来,上车,离开,前后不到六分钟。回家后,那身行头,手套,和带血的塑料袋都被我塞进铁桶里烧掉了。
大功告成。
杀那个帅哥,有些麻烦。因为他的生活实在太不规律,设计杀人方案时的变数太多。起初我想在他的车上下手脚,但很快就抛弃了这个想法。因为那样可能会伤及无辜,也不能确保真的会一击致命,送他归西。
老天爷送给我一个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计划。
在一次跟踪他的时候,我发现他晚上一加班,就喜欢一个人到天台上抽烟,高兴了还会站在天台栏杆上,大呼小叫夸耀自己是个天才,或者破口大骂某人是个傻逼!夜深时,20层的办公高楼上,怎么喊都行,无论是夸赞,咒骂还是“救命”,都不会有人来打搅你的。
我只是拧松了天台栏杆上的螺丝。
这就是我的第三起杀人计划,很简单对吧。但是很耗时间,我在那个天台上等了三个晚上,一是为了目睹他摔下去的那一瞬间;另一个是为了确保不是别人,踩着栏杆,从20层砸到地面。
在第四个晚上,万圣节之夜,我终于看见了他抽着烟,踩上栏杆,失去平衡的一刻。其实栏杆并没有完全脱落,它只是一边松了扣,甩了出去,而他的重心刚好也随之甩了出去。当他手忙脚乱的抓住天台边缘时,我就在他的头顶上方,天太黑,完全看不清他的脸,但从他哀求我救他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他已经吓尿了。
我说过,20层的办公高楼天台上,没人会因为叫声而来打扰他的。不到十秒的时间,他就自由落体了,而我则将围栏栏杆拉回原位,上紧了螺丝。
目前为止我杀了三个人,我不认为自己是变态杀手,我有一套选择下手对象的标准和流程。
首先会先有一个月的甄别时间,如果在这一个月内,他们犯规超过三次,我就开始施行下一步的计划——杀人。
如果他们没有超过三次这个上限,恭喜,我会主动放生,寻找别的目标。但到目前为止,他们都很配合,事实上,三次的机会,他们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就用完了,所以我的效率也随之提高了许多。
那个女人,我跟了她十四天,除去在糕点店的那次,她分别在第五天晚上买衣服时,第十四天上午在医院付款时用完了我给的额度,真是个急性子的人。
那个帅哥,他给我的简直是惊喜,最后一次竟然是在交警叔叔的围追堵截下完成的。
当然,他们在我设计部署杀人计划时也会犯规,我不怨他们。因为对我来说,质变已经达成,量变的多少不再重要了,有些事情,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一旦形成习惯是很难改的。这句话适用于我这个杀人凶手,更适用于被我杀掉的那些人。
与各式各样的活色生香对比起来,公德和规范只是无伤大雅的小节,对他们这种人而言,总是知易行难的。你可能会说我这个人太矫情,为些不拘的小节就杀人,太残忍,而且从我投入的时间精力、承担的风险看和可能得到的“收益”来看,明显是亏本买卖。我也这么劝过我自己,但是没用,谁让我沉醉其中呢。我说过有些事情,一旦形成习惯是很难改的。
当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在绝望和仇恨的推动下,逐渐发展成为一种强烈的欲望时,我就知道——我,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跟踪、勘查、分析,只是铺垫,最重要的是,我完全陶醉于在脑海中的勾画和设计杀人时带来的享受。只要想象一下他们断气时的那一霎那,就好像一道迷人的风景展现着眼前,让我满心欢喜。每一个细节,都在我的脑海中被一遍遍的演练,打磨,直到了如指掌,各种灵感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唯一困难的事,就是如何迅速地将它们紧紧抓住。这一过程,于我,在心理上是一种极大安慰和补偿。
补偿失去婷婷的痛苦。
我一直记得她离开我的那一天。
我记得她给我打的最后一个电话,说有一对不讲道理的母子,买东西不排队,害的她被加塞儿,大冷天的又多等了三分钟才买到蛋糕。如果不是多等的那三分钟,我们的命运,或者说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的命运,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你不能因为某些人在小事上的龌龊,就把他关进监狱。”这是她和我打最后一通电话时,我安慰她的话。
是的,没人会因为小事上的龌龊,被关进监狱——但正是那些人,因为小事上的龌龊,害死了她!
她的离开,带走了我所有的情感和知觉,包括对生命的珍视和死亡的恐惧。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松软的棉绒,细心的而稳妥的包裹起来一样。
一切都变得淡而无味,没有重量,失去了重心,直到我找到这个新的乐趣。
杀掉这些人时,就是我发泄痛苦的嘉年华。
当然,现实生活的琐事,有时会迫使我暂时中止这种疯狂的游戏,或许这对某些人来说,会是一种不幸——因为他们的生活,可能会因为我没及时清理这些人渣,而变得面目全非。
就像以前的我一样。
PART4 魏婷婷
如果不是多等的三分钟,我就不会在那个时间点上,在那个路口等红灯。
如果那辆摩托车能夜间行驶时开灯,并且没有突然并道,那么后面的大众就不会猛打方向盘。
如果那辆大众没有超速,变向后就不会失去控制,冲向那对横穿马路的情侣。
如果那对横穿马路的情侣没有闯红灯,对面的别克就不会避让他们时撞到那辆大众。
如果这辆别克没有撞到那辆大众,它就不会失控后再撞到我。
如果那辆别克没有撞到我,我就不会死。
如果我没有死,沈源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此时,沈源在公交车站,看着眼前的人流和车流,盘算着5路公交什么时候到。一个人从马路对面急匆匆的走了过来,绿灯已经变成了红色,他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加快了步伐,在车流中快步跑了过来。
沈源看向那个人,他的个头不高,戴着墨镜,头发因为发胶和风的共同作用,挺立着。他也斜眼看了沈源一眼,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身,脸侧向一边。
17路公交车来了,沈源随着他一起走向人群。戴墨镜的男子伸手将旁边的女孩推开,快步踏入车门,就近找到一个位子坐下,动作干净利索。
沈源尾随着他,站在座位一边,车开动了。
车厢里的人不算太多,仍然有股汽油夹杂着汗酸的味道。
沈源左手抓住栏杆扶手,身体左右摇摆着。
戴墨镜的男子双手抱胸,闭着眼睛,低着头,脖颈上的髪茬和茸毛依稀可见,沈源看着他的脖子。
我知道,他在寻找眼前这个人的脖颈动脉,脑海里预演着刀尖捅进去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