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别怕!有海顿在的地方不会有不幸!”
1809年5月31日,拿破仑的军队占领维也纳三周,隆隆炮火声中,一颗巨大的弹丸落进了海顿的后院,躺在病榻上的海顿用颤抖的声音喊出了这句话。
意志的恍惚神游中,他熬到了次日凌晨,一切归于平静。那句话,最终成了他的遗言。
关于身后之事。
去世之后,海顿被葬在Hundsturmer,然而对于海顿去世,雇佣他长达三十余年的Esterhazy家族对此竟然不闻不问。在去世145年之后,海顿才找到头颅得到全尸。
接触的第一部海顿的作品,是他的钢琴奏鸣曲集。
如果只听海顿的音乐,透过跳动的音符,我会以为他一生养尊处优,无忧无虑。可事实上,海顿从小家境贫寒,长相也十分难看,一生都在隐忍与妥协中度过——他的一生都充斥着苦难。
是什么时候开始真正喜欢海顿的呢?
大概就是最近吧。
七月初的时候,写过一篇海顿《第一号C大调大提琴协奏曲》的乐评。
巴洛克音乐中的“数字低音”,在海顿和巴赫等作曲家的煞费苦心下,使得大提琴作为低音力量在弦乐器中终于脱颖而出。
1761年,海顿被匈牙利最有权势的保罗·安东·埃斯特哈齐王子任命为宫廷副乐长,在此,他度过了长达三十年之久的音乐仆役生活。
海顿性格随和稳重,在宫廷里任劳任怨,只要能够与音乐相伴,即使对于超负荷的工作压力,他也甘之如饴。
然而,受雇于人的滋味毕竟是辛酸的:上班时必须穿上绣金花背心,白色长统裤袜,头戴假发或梳辫子,脸上搽香粉。每天午餐前后,要恭候在客厅里,等待主人有关当天音乐活动的安排指示。在创作上,必须在规定的日期内按主人的命题或要求,准时写成音乐作品。此外,还要监督乐队的纪律,看管好每件乐器,给新歌手上课,提高乐队水平等等。
海顿曾悲哀地写道:“我坐在我的荒野里,几乎没有人类和我在一起,我是很痛苦的......最近几天我也不知道我是乐长还是剧场验票员......要知道经常作奴隶是很可悲的......”
海顿和巴赫都有过做宫廷乐长的经历,他们当时的地位充其量仅是高级乐佣,必须迎合贵族的口味进行创作。然而,这并没有扼杀他们对于作品创新大胆的尝试,留下众多极富想象力的不朽经典。
海顿创作的音乐,与他本人有着相似的气质。作为晚巴洛克尾声与古典乐派开端的衔接,海顿的音乐里兼有着巴洛克的理性克制与古典主义的个性解放。另外,或许是受宫廷与职位的影响,海顿的作品还带有浓厚的田园诗风格,营造出的祥和轻快的氛围,仿佛在勾勒一幅景色怡人的田园画。
然而,我之前从未真正喜欢海顿的风格——
我喜欢贝多芬强烈的激情与斗争,喜欢格里格、拉赫玛尼诺夫令人震颤的绚丽,巴赫无可挑剔的秩序感,或是莫扎特的空灵跳跃,肖邦的深沉悲恸……而对于海顿,我总觉得他的音乐,实在太中庸,太“宫廷化”了。
似乎,他一生追求的只是平静安逸的生活和力图保持受人敬爱的地位,因此终其一生都被看做唯命是从、卑躬屈节的人。他不像莫扎特,敢于同封建势力斗争,更比不上贝多芬,主动向黑暗现实发动猛攻。
怎么可能不中庸呢?
海顿的一生都以极其规律而简单的方式生活着,没有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在可谓中庸的一生里创作,作品想必也不会有太多激烈的冲突。
怎么可能不宫廷化呢?
作为宫廷乐师,本职便是满足宫廷贵族们的娱乐消遣,若还要在媚俗的宫廷音乐植入思想和情绪,这,怎么可能呢?
前几天,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我走在图书馆去教学楼的路上,正值上下课高峰期,穿着花花绿绿的学生们穿梭在繁忙的小道上。骑着自行车的,从四面八方而来,在十字路口的转盘自然而然地顺时针地汇成一股流,再向四面八方而去。徒步的学生行色匆匆,校园里没有信号,他们左顾右盼,伺机从来来往往的自行车流中横穿通过。
加州十一月的阳光依然是灿烂得那么持之以恒,那么兢兢业业,洒在来来往往行人身上,自行车上,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树梢上。
耳机里恰好放到的是海顿第四十四交响曲的柔板乐章,忙忙碌碌的校园,在那一刻,却是那么的宁静。
小提琴合奏的开头,在中提琴大提琴的伴奏下,就像这一寸一寸洒下的阳光,呼吸般平稳的节奏里,悠扬缥缈的琴音不知不觉把我的思绪牵引向了头顶上方的天空。几片薄薄的云悬挂在那里,似乎是静止的,视线一点一点下移,在这里扎根生长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大树,树梢间偶尔透过几缕毫无凉意的秋风,渗透过的阳光缓缓地改变着地上阴影的形状。
似乎,除了行人,一切都是静止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内心似乎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川流不息的人群成了纷杂涌动的背景,和谐地融入在了幻觉一般静止的时间里。
之后几天的一个傍晚,我错过了周末的末班车,一个人走在回到公寓的高架旁的人行道上。
我拖沓着脚步,吃力地爬着上坡,不经意抬头看到了这一幕:成群结队欲要归林的鸟群,整齐地分散在高架两侧高高矗立的路灯上,偶尔有几只从一边飞到另一边,其余都静静地立在灯架上,似乎在肃穆等候着什么的降临。
高架上偶尔有几辆车路过,打破空荡荡的宁静,除此之外,唯有下沉的夕阳预示着时间的流逝。
我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了《醉翁亭记》里的语段:“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树林荫翳,鸣声上下……”
然而,我听不见鸟鸣,因为当时恰好,耳机里放到的依然是海顿第四十四交响曲的柔板乐章。
一切都配合得刚刚好。
我伫立在灯架下很久,看着,听着,小心翼翼地感受着这一切,贪婪地沉浸在一个偶然实现均衡的维度瞬间里。
大概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逐渐增长,或许是心态发生了变化——我越来越容易被微小的细节所吸引,被平淡得几乎无味的场景所触动,并且,对于音乐的欣赏口味也在悄悄变化。
前两年,在一整部作品中,我通常只会喜欢Presto(急板)和Allegro(快板),享受速度与强弱对比带来的听觉刺激;渐渐地,我开始喜欢听Moderato(中板)和Andante (行板),感受着音乐与自己呼吸步伐休戚与共的微妙;而现在,我开始钟情于Adagio(柔板),Grave(庄板),Larghetto(小广板),Largo(光板),沉醉于舒缓的旋律给我的慰藉。
如此平常的两幕场景,在那一刻配上这个柔板乐章,却莫名令我触动不已——音乐,几欲和万物凝合在永恒。如此丰富细腻的作品,怎么可能是“中庸”的“宫廷音乐”呢?
或许,之前没有真正喜欢海顿,不喜欢的是他性格里的恭谦顺从,从而带给音乐的过于平和。然而在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这种平静,与之相通,感受到了平和里的另一种形式的伟大。
后来得知,这是海顿希望在自己葬礼上演奏的慢乐章。
海涅曾如此形容海顿:“我们在这里找到最恬静的优雅和最质朴的柔美,找到了一种犹如森林中散发出来的芬芳清新以及纯真的天然本性……甚至,还有诗意的境界。但在这种诗意中,没有因无限而引起的战栗,缺乏神秘的魅力,没有痛苦的悲哀,没有辛辣的讥讽,也没有‘病态的娇美’。我几乎可以说这是一种具有健康体质的诗意。”
恍然意识到,这个乐章,似乎就是海顿的一生最好的映照。没有繁复炫技的手法,没有激烈的斗争与对比,从头到尾几乎只有小提琴的合奏与呼应,简洁质朴的音符里却流露着自然的本性与动人的诗意。
就像我高中很喜欢用在作文里的一句话,摘自杨绛先生的《一百岁感言》的结尾:“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
海顿的音乐,绝非照章行事一味迎合贵族口味的流水线产物——饱满恬静的音符里吐露的,是在隐忍平乏的生活里执然选择的诗意。
也或许,我的所谓喜欢与否,也是对于自己的希冀吧。
甚至在最初写的《素描舒伯特》系列的时候,因十几年来,我总是一次次与这个名字遭逢,钢琴课上,电影里,收藏乐单里,音乐会上。我因一些偶然契机开始研究这位十八十九世纪之交的音乐家的生平,逾是了解逾是感慨颇多,唏嘘不已。
于是我选取了六部我最喜欢的他的作品,一口气写了六篇乐评,串联起了他的一生各个阶段的遭遇,连同讲述我从小到大对与这些作品发生的碰撞与感悟,勾勒出我脑海中的舒伯特。
然而,在开篇,我写道:
他从来不是我最喜欢、最崇敬的音乐家,也许以后也不会是。
舒伯特性格里的优柔寡断与卑微,使我无论多喜爱他的音乐,都在下意识抵触将其列为自己“最喜欢、最崇敬的音乐家”,哪怕是之一。
也许我就是杨绛先生所言“渴望命运的波澜”的人吧,宁可活在经久不息的斗争中,也不愿在忍耐与妥协中度过一生。于是,便会在潜意识里,不去接纳那些我不愿过活的百态人生。
有些想通了。
何必那么拧巴呢。
平淡也好,激烈也好,凡是认真活过的,都是他们值得尊敬的精彩人生。
对于自己也一样。首先,做好一个无趣的人,在平乏或是隐忍的生活里执然选择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