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姓王,五十来岁,老榆树皮一般的脸上,嵌着一双没神的小眼睛,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有六十多。他并不是排行第八,这名从何而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老八租住在客运司家属院,十几年来,一直在小区大门口摆一炒瓜子的小摊。一辆平板车,一口不大的铁锅里,花生和葵花轮流着炒。老八卖力地炒,他婆娘抱着儿子称重收钱。
我每天上班下班,都要经过那里,总能看到他们夫妇忙碌的身影。老八家的炒货新鲜,不少秤,买的人多。
老八是泰兴人,二十岁那年开春,他带着发财梦,跟着隔壁村的远亲来了新疆。他先是跟着建筑队干瓦工,到了年底,包工头卷款跑了,他又跑去团场帮人种了几年棉花,后来又在乌鲁木齐一市场帮浙江老板拿货发货。多年来,活没少干,钱没攒下一分,一直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直到十几年前,一个比她小十几岁的四川女人跟了他,才安定了下来,想想帮人干赚钱不多,就摆起了瓜子摊。
“还是一个人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舒适。现在倒好,一家大小几个嘴吊着,丫头上学要钱,儿子吃奶粉要钱。”老八一边忙活,一边嘟囔。
“你还叫上苦了,老娘我当初鬼迷心窍,被你骗到手,跟了你,享过一天福吗?天天累死累活,伺候着你们家大王小王,我叫过苦吗?”老八婆娘剥开一颗花生,吹一吹,塞进哭闹的儿子嘴里。
“你个死.婆娘,一点面子都不给,不知道我老乡在啊,你啊,真是几天不打皮痒痒嗦!”老八苏北话中夹着四川音,他扬起滚烫的铲子,佯装要打人。
“你个瓜.怂,没得本事赚钱,打婆娘倒是有一套,你咋就不怕老乡笑话。当初不是老娘眼睛瞎了,脑壳坏了,哪个会跟了你吆!”老八婆娘并不示弱,举起手来对着老八后背就是一顿捶。
老八“嘿嘿”两声,连躲带让,他放下铲子,摸出颗烟叼上,对着儿子一通挤眉弄眼,又用黑乎乎的手在儿子的脸蛋上捏了一下,“舒服,瞌睡都敲掉了。好儿子,爸爸呢,是好男不跟女斗,你妈厉害,今天,就算她赢了。”
“你个死.鬼,手都不晓得擦一哈,快点哦,炒完这锅,我去接女娃放学,直接就回去做饭了,你也不要太晚,差不多就收摊回家。老乡,你在哈,我先走了。”老八婆娘把儿子放到地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都来半天了,光听你们拌嘴了,生意还做不做啊?今天,不是礼拜六么,你家丫头咋还上学呢?”我问老八。
“让你见笑了,我这婆娘就这样,瓜兮兮的,从来不晓得给我留面子。我丫头是在千叶学校补习那什么,噢,作文。五年级了,这孩子每次拿到作文本就抓头,我就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可不想让丫头像我一样。以后啊,咱有钱了,我还想着送她学古筝呢,女孩子嘛,多学点技艺,总归是好事。”老八的烟瘾大,一边干活一边说话,香烟一晃一晃的,烟灰差点掉进锅里。
老八说,这一锅花生新炒的,火不能太大,容易糊,火太小,炒出来又不脆。所以不能急,得慢慢来,等炒透了再给我称。他把凳子递给我,我坐在他对面,一边看他慢条斯理地挥铲,一边跟他闲聊。
“丫头在千叶学作文,要不少钱吧。”我随口问他。
“嗯,不少,一节课八十块,上了半年了,效果虽不是太明显,多少还是有一点进步。孩子说,作文老师可好了,每次都是在黑板上写上几段好句子,让他们抄下来,回家背诵。当初报名时,老师也说过,要想进步快,有一对一的小班,一个小时两百。就我家这条件,虽然我现在还兼职在其他地方值夜班,每个月能多赚个两三千,唉,还是花不起这钱啊。”老八把花生捞到漏筛里,轻轻地抖动着,暗红的夕阳照在他黑瘦的脸上,看上去更加的苍老。
“看来孩子还是很用功的,慢慢来,就跟你炒花生一个道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知道吗,老八,老家泰州晚报副刊坡子街美文多多,可以给孩子多读读,对她写作文肯定有帮助。”听我这么一说,老八阴郁的脸上瞬间有了喜色。
“可是,老家的报纸,路途遥远,订购不方便啊。”
“有免费的电子版,只要你关注了坡子街,天天都能看到接地气、非虚构、正能量的美文,孩子读了,不仅能学作文,学做人,还能知道老家那边不少的风俗人情,你说,这是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老八拿着他的旧手机,喜滋滋地加了关.注,“晚上,我就让丫头好好地读。”
几天后,我下班经过客运司家属院门前,那天老八两口子不太忙,他婆娘喊住我,“老乡,过来说个事。”
看她一脸严肃,我忐忑不安地走了过去。
“这两天,老八和小丫头着魔了,一到晚上就抢手机,我问了后才知道是咋回事,这是好事,得谢谢你。就是这老八啊,白天也要看,本来人就迷糊,精神头哪够。这不,昨天看到老家几兄弟写妈妈的文章,不晓得是入迷了还是被感动了,硬是把一锅花生炒糊了。”此时,老八婆娘竟然“噗嗤”一声笑了,我也跟着笑开了。
“别听这瓜婆娘瞎咧咧,老火的,才香。读坡子街的文章,亲切,家,好像就在不远的地方。”老八摸出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若有所思。
墨韵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