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杨鹏校订版)
结构主义语言学家索绪尔说,要明确一个单词的意义,就要把这个单词放在一个句子里;要明确一个句子的意义,则必须把句子放在一个篇章里。
杨鹏老师说:研究《道德经》我们就得站准一个位置,找准一个视角……研读《道德经》的视角就是:“此务为治者也”,《道德经》乃治理天下之道。
于是,站在正确的视角上,把这段话放在整个道德经之中去理解,就能比较准确地理解老子,而不会断章取义地做出结论:老子反对仁义、反对智慧、反对忠孝。也不会错误理解“恒使民无知无欲”而断定老子认同愚民政策。
站在错误的视角上,或者断章取义,就容易产生偏差,甚至完全误解。“恒使民无知无欲”中的无知无欲,并非指让老百姓无知无欲,而是指让老百姓对圣人之治无知无欲。圣人虚其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圣人之治下老百姓自尊、自立、自治,因此老百姓不需要去揣摩圣人的心思与欲求,也不用苦苦思索如何从圣人之治中谋福获利。对于“恒使民无知无欲”的错误理解和翻译,被黑格尔误读误用,又被希特勒拿来佐证他的法西斯独裁理论。希特勒的名言:“民众不思考就是政府的福气”、“士兵不需要思想,有领袖替他们思想”,清楚彰显了他推行的才是愚民政策,有多恐怖,自不必赘言,而希特勒推行愚民政策的目的,是要剥夺民众和士兵的思想自由,植入他的法西斯专政思想,让民众和士兵成为疯狂的机器投入罪恶的战争之中。
万物尊道而贵德。按“道”行事才是“德”。本章的“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慈孝。国家昏乱,有忠臣”的前置语境是“故大道废,有仁义。”也就是说,废弃大道不用,不采用“下知有之”、无为而治、道法自然、顺应天道的治国之道,而采用“仁”、“义”等方式治国,让君王朝廷的干预和管控延伸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层面。权力的涉足必然会对天然的人性、自然而然的父慈子孝等造成侵扰。
无为而治与有为而治的优劣高下,老子在上一章已经做出了判断:下知有之,是“太上”;亲而誉之,畏之,是“其次”;侮之,是“其下”。在这一章里,老子进一步警示了在“其次、其下”的治国模式之下,会出现的现象:“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慈孝。国家昏乱,有忠臣。”
我们已经在历史书中读到了许多忠臣孝子的故事。齐桓公的宠臣易牙多么忠诚啊!仅仅因为齐桓公顺口说的一句话:乳猪这么好吃,不知道婴儿肉有没有这么好吃,就把自己的儿子杀了烹了献给齐桓公。齐桓公感动得不得了,而他也终难预料,晚年的他就是饿死在这位忠臣的手上。
卧冰求鲤、埋儿奉母等等,二十四孝的故事个个让人感动,感动是因为常人难以做到,但其中违背人性的成分,又发人深省。
王安石,唐宋八大家之一,自命为财务奇才,推行激进的政治财政改革,却最终闹得天怒人怨。后人有诗这样评价王安石:“隋炀不幸为天子,安石可怜作相公,若使二人穷到老,一为名士一文雄。”其实,在王安石还未开始变法之前,同为唐宋八大家的苏洵就已经预言他为奸臣。苏洵在《辩奸论》中这样描写王安石: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柯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苏洵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大家并不认同,而不久之后,苏洵同时代的人就不得不认可苏洵的真知灼见。苏洵的判断是基于他的冷静观察,王安石平日“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苏洵认为一个人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了,违背常情,“鲜不为大奸慝”。
易牙烹儿奉君、郭巨埋儿奉母、王安石的“囚首丧面”,种种不近人情之举,是人性的扭曲,而这种扭曲来自背离天道的名利争夺,这种扭曲会在“故大道废”之下的“其次”、“其下”的治国模式之中,司空见惯,愈演愈烈。种种不近人情的忠与孝,已经成为了沽名钓誉者的杀手锏和其伪善的华丽外衣,其中所运用到的智慧,更是成了伪善的推手和帮凶,让伪善加倍蛊惑人心,让善恶愈发难以分辨。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道是创生的。“天道无亲,恒与善人”,天道是趋善的。偏离天道的爱与创生的法则,在错误的基础之上,只能是“有大伪”。“伪”,单人旁加一个“为”字,不就是人为吗?天道无时无刻不在,废弃基于天道信靠的“无为而治”的方式不用,却使用“仁、义”等人为的方式治国,背后的原因千差万别,但终究离不开权力和欲望的驱使。在名利的争夺、功利的算计之下,伪善、虚伪,就会如同阴霾一样弥漫在人与人之间,无论是仁、是义、是智慧、是忠孝,都会成为伪善的助手,偏离爱与创生的普遍法则,只能在偏离天道的路上愈行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