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了,灯不见亮起,方韬看着有些烧焦的日头出神。经过一天的操劳,日头从一种明亮的黄色变成了暗红,就像是火候过大,表皮被碳化了。方韬心说,还不到回去的时候,把这根烟抽完吧。
他想着今天面试官的表情,似乎他把烟头扔进他嘴里也不会惊讶似的,少了耳朵的聋子,或是一块通灵的石头。他背诵鲍照的行路难时,到了“心非木石岂无感”一节,那个胖子竟然慌忙把牌签向后不动声色地拽了几寸。方韬索性不念了,当着面试官的面点了根烟,也不等回话,鞠躬完毕自觉出门。
这种小社团的面试官往往是只知道所谓水能灭火,但不知道水的化学方程和用途云云。自己本来还特地准备了几首诗,看来根本不必拿出来了。方韬想着,文人有文人的活法,怎能放任十指去沾染阳春水?不如自己关上寝室门,也算是独坐幽篁,可以清心养性,未必不能自创一番天地。想着想着,脑中冷不防钻出那个胖子的仪表——脸颊挤压五官,鼻子首当其冲,就像平原上竖着一座拱形高塔。细密的汗珠和油渍顺着脸庞滑下,像细小的虫子,一点点地蠕动。虽然眼镜是所谓文学青年的标配,但他的鼻上戴着的那副方框眼镜,却让他的眼睛小成两粒黑豆,灵活地左右挪动,但眼睛倒是睁得很开,眼眶被撑成一顶法国士兵的帽子。整个脸上笼着一层阴云,头发不做修饰,胡乱生长。
胖子见了面,点点头,算是问过好了。随即突然来了句,“你之前有何大作,可有准备?”说好拿腔拿调,像在和一团面。方韬听人说进社要交作品,便草草拟了一篇散文,作的是中国古典的风格,此时听问,就递过去了。胖子单手接过,将8张稿纸在桌上整了整,敲得碰碰有声。方韬心知这通锣鼓是敲给他听的,却也不好发作,只是脸色差了几分,眉头悄无声息地斜了。胖子咳嗽一声,“容我拜读一番。”便开始读,要读出声,却把一篇好好的文章斩成两三段。“陇西李生若可少轻慢之心,便不致化虎,失了人性。足见,这种……”随即又不读,再开头时则是“田埂上还站着几人。面色不必说,倒是如白面馒头一般,还透着几分热气。我……”胖子不读了,打个哈欠,把二郎腿翘起,“我看过了。首先这个陇西的李生是谁?我怎么不曾听闻?还望,赐教啊?”方韬暗啐了一口,道,“这个典确实有些偏门,但我也在里面注了,是中岛敦的《山月记》。”胖子点头,“好,我知道了。那请问了,我尚且不知道这个陇西李先生,你拿来做开篇的例子,提开头的味道。用这么偏门一个典故,莫说是一般同学,就是我们这的写作研究部的部长,也欣赏不来。更别说我这个会长了。再来说内容啊,你这内容是想……表达什么?你要知道,现在的文学理论主流是形式主义。要讲形式讲结构的。你看你这篇文章,场景怎么切换这么快?这一下东一下西,怎么要得?这形式能传达什么?你自己说?”方韬下意识想去掏烟,好容易克制住了。他说,“这是一个人的自传,以我的一个朋友为原型。 如果平铺直叙展开,只怕太琐碎了,干脆以他的精神变化为主线,这样反而清晰一些。”胖子说,“那就算你说得对吧。”
再回忆下去也只是徒增厌恶。方韬将回忆掐断。想起自己的朋友劝自己的话,“你该多出去走走。出去旅游一下,是最好的。”方韬想了想,父母太忙,只怕没时间带自己出去,只有自己领着自己出去了。至于去哪好,似乎有待斟酌……
突然,那胖子的声音再次跳出,像一堵墙突然亘在脑海之中。“就算你说得对,那你这又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表达个什么主题。乱七八糟零零散散,让人怎么欣赏?你还想报写作研究部?你的文章都是不通的。这样吧,我看你的报名表上还有古典研究部,你先朗诵一首诗!”
后来有人和自己说,这是惯用的手段,先杀一杀新人的锐气。他又补充,你本来是很有希望进入写作研究部的,我看那些部长都说你的文章作得好。你这突然退场,弄得不欢而散,岂不是坏事了?
方韬把烟熄灭,好不容易要把地点敲定下来时,手机突兀地响。他一看屏幕,是自己的舍友。
”你又去哪浪了?快回来,点到了。”
方韬叹了口气。
夜已经黑了,几乎看不清路。只有路灯尚且发着微暗的光,照出一条阴暗的路径,暗示着你的脚该往何处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