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和在花莲路上租了个向阳的空房子做工作室。
那里本来是个花生油厂,小时候每每从那儿路过都会闻到扑鼻的花生香,后来悄无声息地没有了,就一直闲在那,阿和在网上找房子的时候才知道那儿可以出租。
现在一楼是印刷店,二楼、三楼空着,四楼是影棚,五楼是老年舞厅,阿和的工作室在六楼,也准备做影棚。
阿和是个摄影师,三十出头,单身,烟不离手但滴酒不沾。以前在本市某著名影楼工作,可因为他个性出挑,与影楼的理念格格不入,遂辞职单干,现在与父母同住,还有一条亲似闺女的狗。
一开始阿和叫了几个朋友来帮忙,三脚架、灯架、各种灯、各种幕布、厚窗帘、梳妆台、一堆供模特替换的衣服、一张双层玻璃茶几、一台旧货市场淘来的电暖气、一把热得快、一张红沙发、一张红砖墙样式的墙纸,这些东西瞬间就把房子填充的有那么点影棚的样子了,阿和心里面高兴,跟朋友们嘻嘻哈哈地在房子里说笑,接着煞有介事地给他们每人拍了张照片,这影棚就算开张了。
虽说是开了张,但生意并不是很多,阿和有时帮朋友工作的杂志社拍拍照片,可这种工作往往没有酬劳。有时跟着客户翻山越岭去拍外景,能小挣一笔。而影棚几乎被闲置。
于是清闲的时候阿和就摆弄自己影棚里的各种劳什子拍照玩:从家里拿来个玩具兔子,还有高脚凳,顺便捣鼓各种光源,研究拍照的种种,偶尔写点心得扔到摄影论坛上。拍累了就到窗户边看着街景抽根烟,中午到楼下吃碗黑椒牛柳饭,下午没什么事儿就早早回家逗狗。
有时候阿和会在影棚里睡个午觉,那张红色沙发就是他的临时床铺,随便盖个外套就能呼上一觉,日子就这么被他抻的又长又软。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阿和每次从沙发上醒过来都得懵个好一会儿,仔细回想睡梦里的情节。
就像至尊宝老是梦见自己走进湿哒哒的水帘洞那样,阿和最近总是梦见同一个场景:一片幽静的竹林,有台添水不断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或者是“嗵嗵嗵”or“啪啪啪”?不重要,反正只有那么一片竹林,他坐在地上看着竹管如何敲击井口,一遍又一遍地敲,没有其他人或动物,只有他自己。
阿和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虽然说那场景,跟当年去日本时见到的差不多,但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坐看添水,难道?
阿和想起了他在日本的女朋友菜菜子,哦不,应该是前女友才对。刚想起这个名字,阿和脸上就更颓丧了。他们已经分手三年,本来都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可菜菜子最后却说俩人性格不合,不想跟这样的他过一辈子,阿和倒也痴情,分手之后再没找过别的女人。
阿和想起当初跟菜菜子一起在奈良泡温泉的场景,那天下着雪,菜菜子的嘴唇红得特别好看,她把头发高高地绾起来,还别了一朵红色的山茶花,雪花就那么一小朵一小朵地落在菜菜子光滑白皙的脖颈上,瞬间融化成水,阿和简直要看呆了。这时菜菜子小心地指着前方努努嘴让他快看,阿和转过头看到一头小鹿若无其事地来到温泉边,左看看,右看看,非常可爱。
那时的雪、周围的树、温泉的雾气、小鹿、菜菜子形成了一幅绝美的图画,阿和绝望地想,就算是最优秀的摄影师也无法用相机留下此刻万分之一的美好。
而正当他出神的时候,温泉里的添水忽然“嗵”地响了一声,小鹿立刻抬起头,迟疑了一会,慢慢走远了,菜菜子看着阿和边笑边说,“要是时间在此刻停止就好了。”
阿和呆呆地望着手指里点燃的香烟,把思绪拉了回来,重重叹了口气,胡乱地收拾了收拾便回家了。
晚上阿和的母亲买了排骨回来,说要给他打打牙祭,无肉不欢的阿和立刻将在影棚的愁绪抛在了脑后。吃饭的时候,阿和把啃完的骨头放在地上等狗儿来吃,看着爱犬可爱的样子,心里满是欢喜。
忽然,阿和竟然听见了那熟悉的“啪啪”声,他低头一看,是狗儿用骨头撞击地板发出的声音,阿和心想“这敲骨头的声音怎么跟我梦里的声音那么像?”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有点慎得慌,赶紧摇了摇头,跟同是摄影师的父亲聊起最近的摄影心得。
后来阿和发现自己只要在影棚里睡着,就会在梦里听见那“啪啪啪”的声音,而在家里却一夜无梦,阿和觉得奇怪,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在影楼附近找起可能发出此种声音的物件。
阿和首先怀疑的是楼梯间隔处的厕所,那门是木头的,近来风大,会不会是风吹门发出的声音?可是厕所应该是上锁的才对,平时楼里的人去上厕所时才会打开。阿和上楼的时候仔细观察着每一层的厕所,发现原来只有四、五、六楼的厕所门上了锁,可是二、三楼离他那么远,就算门发出声音他也听不见啊。
还会有什么呢?阿和想不出,可是困意却在此时卷土重来,阿和招架不住,又睡了过去。
在梦里,阿和又进入了那片竹林,这次他强迫自己站起来,走过去看看那添水到底有什么古怪。
虽然周围都是草地,但阿和感觉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般柔软无感,他低头看那些草,一根根又长又细,像头发一样铺满大地。
等他走进添水,赫然发现,竹筒哪里是敲着什么井口,水里飘着的分明是一颗人类的头骨!正随着水波上下荡漾,被竹筒敲击的时候就会响起“嗵嗵”的声音,阿和吓的瘫坐在地上,又忍不住仔细去看那颗头骨:长长的头发还没完全脱落,一大团湿漉漉地泡在水里,里面隐约还别着一朵,山茶花!
阿和惊叫着醒来,“难道梦里的头骨是菜菜子吗?菜菜子死了?!怎么会呢?”
阿和慌忙掏出手机,想立刻给菜菜子打电话,三年前他们分手的时候,菜菜子就亲手将阿和手机里,自己的号码删除,可他当然早已将那段号码背熟,立刻输入进去,“不过时隔多年,菜菜子可能早换了号码”,阿和心里闪过一丝忧虑,果然从电话里传出一段本机是空号的日语。
阿和赶紧回想用什么其他方式可以联系上菜菜子,然后忽然发觉身为孤儿的菜菜子,平时也没有什么朋友,在日本的时候都是他和菜菜子在一起,没提起过其他人,菜菜子除了在网上偶尔发表文章,挣点外快之外,不擅用网络社区,甚至可能没有人知道他跟菜菜子交往过,想到此,阿和心急如焚。
忽然,那嗵嗵的声音又响起了,阿和猛地抬起头分辨声音来自何处,然后站起来,快步走向五、六楼之间的厕所。
门还是锁着的,但声音就来自里面。
阿和站在门口仔细听了一会,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只见水龙头下放着一个很大的塑料桶,水龙仅被拧开一点,水流一滴一滴地缓慢滴进桶里,发出那“嗵嗵嗵”的声音。“大概又是五楼的老人家们在干偷水的营生吧”,阿和这么想,然后从背后关上门,坐在马桶上,忍不住低着头笑出声来。
当阿和再次抬起头,环视这个肮脏的共用厕所,各种划痕和涂鸦充斥其间,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眼前滴着水的水龙上,这时三年前他跟菜菜子分手的那个傍晚,忽然无比清晰地,闯进了他的脑海。
就是在那天泡完温泉之后,菜菜子提出了分手的要求,还说这次的短假就算做和他的分手旅行,阿和已经毫无挽回的余地。
吃过饭回到旅馆,阿和提议最后再玩一个游戏,菜菜子迟疑了一下,但想到反正很快就要摆脱他,就应允了。
阿和让菜菜子钻进衣柜,然后把衣柜的门锁死,用沾湿的卫生纸细细堵住了衣柜的所有缝隙,就去洗澡了。
菜菜子在黑暗逼仄的衣柜里不知阿和要玩的是什么游戏,从不断的询问变成质问,再后来是叫喊和挣扎。
阿和从浴室走出来,腰上围着浴巾,若无其事地打开电视,丝毫不理会衣柜里的菜菜子。
其实在来的路上阿和就预感到菜菜子的想法了吧,本来异国恋这种东西就难得长久,可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为了爱人跑这么远,得到的竟然是爱人要分手的结果。
阿和不断更换着电视的频道,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嘟嘟囔囔地说着“我那么爱你,为什么要分手,我们不是要结婚了吗,我都跟我父母说起过你了,我还以为可以带你回家,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衣柜里的菜菜子苦苦哀求让阿和放她出来,阿和却像什么都听不到一样无动于衷。菜菜子开始用头、手、膝盖、脚不断地撞击此刻已变成死亡牢笼的衣柜,可那厚实的衣柜却也像阿和那样纹丝不动,衣柜里的氧气慢慢变得稀薄了,菜菜子的哀求变成了咒骂,然后又哀求,又咒骂,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关着菜菜子的衣柜终于安静了。
说起旅馆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可能发生各种匪夷所思事件的地方吧,而像这种装饰豪华的温泉旅馆,自然不会像国内那些小旅馆那么弱不禁风,至少隔音效果是非常棒的。就算被人听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也可以用一句“玩过了”来搪塞过去,此刻阿和的心里异常地平静,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杀人一样。
不知又过了多久,当阿和把衣柜的门打开时,菜菜子已经停止了呼吸,她的头发像杂草一般胡乱堆在头上,眼睛睁得老大,还有口水沾在嘴角,双腿屈膝,双手还保持着拍打衣柜的姿势,甚是恐怖。
阿和把菜菜子的尸体抱出来,用力揉按着菜菜子的关节使其恢复松弛,然后亲手给菜菜子洗澡、梳妆打扮,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抱着菜菜子的尸体入眠。
第二天,阿和就背着菜菜子的尸体离开了旅馆,当然借口是忽然生了病。而不知用了什么把戏,阿和竟然让菜菜子的尸体跟旅馆老板说了一句“打扰了”,还付了多一倍的钱,于是旅馆再无人怀疑昨晚这里是发生了命案,虽然衣柜里的污物和划痕还是让保洁人员皱起了眉头。
阿和用菜菜子的车把尸体带回到菜菜子的家里,重新梳洗打扮,然后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此时的阿和也没有想过要毁尸灭迹,他珍爱菜菜子的身体,哪怕已经没有了生命。他让菜菜子像睡着般躺在床上,轻轻吻了她的唇,然后离开,买机票回国。
想起全部经过的阿和回过神来,摸着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原来是我杀了菜菜子,竟然忘的这么干净,还真是……”说到这里,阿和又笑起来。
已经三年过去了,菜菜子的尸体早就该变作白骨了,不过竟然真的没有警察找上门来,只能说是侥幸。
听闻人可以将自己不想记得的回忆强行忘记,但仅凭气味或声音即可唤醒潜意识深处的记忆。如果不是厕所里的滴水声引导阿和一点点想起自己杀死菜菜子的事情,兴许他一辈子都会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之中,继而孤独地死去。
后来,阿和找人订做了一个像当初困死菜菜子那般厚实笨重的衣柜,放在自己的影棚里,没人的时候他自己就钻进衣柜里,关上门,想象被关起来的菜菜子当时的状态,模仿菜菜子的样子去拍打、撞击衣柜。
现在他确定那声音应该是“啪啪啪”更为准确,就是手掌拍在实木上会发出的那种,阿和甚至开始迷恋上这种声音,幻想自己和菜菜子同在衣柜里,黑暗、拥挤、逼仄、氧气稀薄,他们撕扯着、拥抱着、扭打着、撞击着,直到警察发现阿和扭曲的尸体,和他嘴角一抹满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