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了一年的秋天，我不禁想起那个女人来。
起初对于她，我是没有多大印象的。只知道她叫莲子，但我初见她，却发觉她跟常人不同，似乎是精神有些不正常。后来渐渐地从街坊邻居那里听到关于她的故事，才知道她确是个精神病人，听说她原来是不疯的，后来嫁了第一个夫家有了一个女儿，丈夫好赌成性，抛弃了她。回到娘家不久便疯了。已经陆续地治疗过几回，然而终究没有见效。
听母亲说，她似乎和我们是本家，照旧每年过节都需去送点东西。有一次，竟派我去了。我们两家离得并不远，但我却觉得走了很久，大抵是内心的恐惧拖曳了脚步。快走到她家时，我竟看到了周边景物不同他处，满是诡异阴森之气，荒芜的草丛中仿佛飘荡的幽灵，路过的黑野猫眼神里布满邪魅……后来我终是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进去了，只见到了她的母亲，很热情地招呼我，塞给我一大把零食，我还未道谢就飞也似的回家去了。回到家里坐定，我竟因未见到莲子而感到有些后悔，我竟忽然想见一见她。
“如果你真正渴望某件东西，那么整个宇宙都会合力帮助你实现愿望。”炼金士这话一点儿也不错，没多久，我们就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相遇了，她蹲坐在地上，对我咧着嘴笑，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说的是什么话。她虽然笑着，但是脸上没有一丝光彩。蜡黄如枯纸，颧骨突得老高，牙齿也微突了出来，身材很瘦，像极了秋天落光了叶子的树。但她原来模样是不错的。我想起了母亲告诉我我们是本家的事情，于是大着胆子问她：“你在这里作甚？”她脸上似乎多了一丝娇羞的神态，低着头说：“我在等我的男人回来，就快要回来了，他欢喜我在这里等他。”我暗暗想：真是可怜又可笑，他怕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再等也没有用。何况她已经疯了，就算回来又能怎样呢？然而我又帮不了她什么，只得默默地走开了。我竟时常会想起这个可笑的女人。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在大街上看到了她，她正摊开双手，一副苛求状，向男人们要烟，男人们口袋里都有烟卷，但却没有一个人掏出来，只是嗤笑她:“你的男人兜了一麻袋回去，你怎么不问他要？”旁人听了也都大笑起来，小孩子们也指着她哈哈大笑。她不管，仍继续要。僵持了半个小时之后，她突然神色一变，似乎是有些正常了，赶紧收了手回家去了。过了没多久，竟跑到我家来，像父亲要烟，父亲为人老实，又念及那么一点儿亲戚关系，就掏出来烟给她。她仿佛得了宝贝似的了，自顾自地狂吸起来，大量的烟雾从她嘴里吸进吐出，而她也露出我从未见过的享受的神情。
后来我离家外出求学，有一次回家，莲子的父亲突然上门，把莲子的回礼放在桌子上。莲子又要结婚啦?我忍不住问妈。妈说:“这不知是第几回啦，陆续地有人上门提亲，莲子已经当了好几次新娘了，不过男方大都是山里的或者年纪很大了。结了婚没多久，自己又逃出来。然后又进到下一家，再逃出来……。”莲子虽然有疯病，但模样是不错的，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女人，可以承担传宗接代的任务……我不禁为莲子感到伤心。甚至想去质问他的父亲:“明知道莲子的情况，还要一次次地把她送进虎穴，你到底配做他的父亲吗……”可我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呢，在这个世界上，各有各的不幸。于是我成了一个睁着眼睛的哑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照例我和我母亲应该去她家看看新娘子，这一次是我主动要求的。她躺在床上，依旧是咧着嘴笑，与上次不同的是，她这次脸上丰润起来了，脸上的肉胡乱地组合到一起，仿佛是注射进去的填充物，显得不那么真实。我在心里默默祝福着莲子。希望她从此有一个幸福的生活，不再命运多舛。可是我却在无意之中看到了她手腕上歪歪扭扭的疤痕，颜色深浅不一，或许真的是对生活绝望了吧，一次次地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终究没有成功。
过年那天，我又见到了莲子，这一次，依旧与往日不同。她多了一件随身物——轮椅。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坐上了轮椅，到了不能走路的地步！我问妈:“她摔断了腿么？”妈说:“没有的事儿。”我心里很疑惑。晚上和家人一块儿去亲戚家拜年，回来已经很晚了。家人都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我却单单想在外边走走，走到小巷的尽头，发现莲子正蹲坐在小角落里，整个背部贴在墙面上，头埋得很紧，似乎想要寻找一个依靠。我没有上前，只静默地站着。少倾，她竟兀自站了起来。慢慢地踱步走开了。我才知道莲子原来会走路，只是不愿走路罢了，在不情愿中也渐渐放弃祖先赋予我们的直立行走的功能了，她走后，我注意到她身后遗落了一个有棱角、很方正的什么东西。走近看，那是一本大大小小注满了拼音字母的书。于是，她就这样，白天做轮椅，晚上回归真正的自己。这巨大的反差让我心惊，又或者是飘零了太久，却抓不到可以依靠的什么东西，只能靠这轮椅度日了。可我却感受到一种浅淡的预兆，莲子似乎在悄悄改变着……
没过几天，她又靠着轮椅辗转到我家里来了。这一回不再是要烟，而是向我借书。我抽出书架里的几本书递给她，她的脸上现出了梨涡，那笑容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自从有了这光明的一笑，我也不再害怕她，经常下意识地从她家门前走过。令我惊奇的是，莲子竟坐在门框的凳子上看书，旁边是一本厚词典。莲子看书时眼神散发出别样的光彩。旁边白色的小猫眼神温柔，不时地发出“喵”的叫声。这个场景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我第一次从莲子身上发现美好，默默地为她的变化感到欢喜。希望她能自己为人生的路添一丝光明，用这份光亮填充黑白的记忆。我心里也暗暗地为莲子想象了一个美好的结局。
再回到家乡，已是多年后，又是一年的秋天。我也渐渐忘却了莲子的事。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又相遇了。一个长发垂肩，服装得体优雅，面容精致，眼神满是坚定的女子出现在我面前，所有的外在表现都与之前的莲子大相径庭，只有眉眼还依稀能分辨出莲子的影子。我惊叹于莲子发生的巨大变化，外貌和内心的改变都给我以极大的震撼。忽而又觉得很应该，她几年前沉浸在书里的场景忽然闪现在我面前，也许这几年，她一直在用我知道或不知道的方式努力着，改变着。她家里也是另一番光景，莲子的房间不再是颜色各异的烟头，而是一排排齐整陈列的旧书，有很多书已经没有了边角，显得颓唐而有力量。。莲子对我说了一些话，全是之后如何去帮助更多需要的人，关于曾经受过的苦难以及背后默默的努力只字不提。我们谈话的间隙，我深深地体味到了莲子的变化。她已然由一个臃肿、颓废、不堪的妇人转变为一个知性、富有气质的现代女性了。回到家里，又间断地从邻居那听说:“莲子不知怎么的，心里仿佛突然多了个愿景，完全像变了个人，竟能自己走路了。不仅自修了成人大学，还成了心理咨询师呢！她和以前是大不相同嘞！”我想，莲子之所以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大抵是因为战胜了心中的病魔吧，书也在有意无意之中成为了她心灵的引路人，让她在无涯的苦难中，有了小小的欢喜。莲子成为心理咨询师是为了救助像她一样的病人吧，她希望世间的妇女都能从病魇中解脱出来，像她一样获得新生。而她也一直在用行动践行着，莲子不仅实现了自我灵魂的拯救，还成立了妇女基金会，救助了很多曾和她一样孤独的、无主的灵魂。莲子说，那些受着苦难的人，就像这个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她会一直坚持这个事业，直到老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