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云南的深山,从小到大只经历过两次雪天。
前年的冬天,气温骤降,到了腊月底,天空中居然飘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不到一天时间已积得能没脚踝。孩子们欢呼雀跃,不顾严寒,到旷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就连已头发花白的老人,看到南方这样热烈的雪天,脸上也不禁露出笑容。
可妈妈却是愁眉不展,家里的羊都关在山上,正是羊羔生产的季节,雪一直这么下,今晚即将落地的几只羊羔怕是小命难保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上山守夜。到了傍晚时分,大雪依旧没有停下的苗头,妈妈换上雨鞋,我拉起黄狗,一人背一卷被褥上了山。
山头的小房子里架起了火,妈妈光着脚板在铺床,雨鞋脱在了火塘边上,灯光忽明忽暗,屋外风雪声愈加的紧,火塘里的木柴哔剥作响。那是妈妈第一次和我聊起云南的省城昆明。彼时我刚刚升上大学,来到昆明求学,妈妈也开始关心这座她从来没有到过的城市,这些年都是这样,我走到哪里,妈妈的目光就跟到哪里,自从我上了大学,妈妈甚至专门看起了昆明的天气预报,她没有念过书,看电视时能听懂的也仅仅是阴晴雨雪之类的字眼。
事实上,一年四季在云南只能分为两季,山上叶子绿的时候是雨季,叶子黄的时候是旱季,雨季里,天就像裂了个口子,有时几个月都见不到一个晴天,可等雨季一过完,到了过年,也不过下寥寥几场雨而已,那时寒风料峭,土地灰黄,又是另一番场景。
从记事开始,我便对雨季深恶痛绝,绵绵不绝的雨,一个个雨脚如麻的黑夜,总是让人莫名其妙的感到寂寥,其实我并不讨厌下雨,我讨厌的只是雨季给妈妈带来的伤害。村子里的女人们,每个人在老去的时候都会患上风湿病,皆是因为年复一年的接受了雨季的摧残。农历三月中旬,地里将要播种,雨便落了下来,飘飘洒洒,一直要到九月秋收之前,才会彻底的不见踪影。从播种开始,妈妈便每天在阴冷的风雨声中入睡和醒来,开始一年长达十个月的劳作。
正因为雨季很长,妈妈每年要穿坏一双雨鞋,雨季外出劳作,需要的东西很多,蓑衣、斗笠、伞,但最常用的,还是雨鞋,身体能承受的磨损,脚受不了,所以每到这个季节,一双柔软耐磨的雨鞋必不可少。
大雾从山头一路漫延到院场,一路上烂泥如膏,尽是些细碎的脚印和雨鞋踩出的水窝窝,放羊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赶着几只恓惶的羊子,空气里都是泥巴的腥臭和旱烟的味道,一个两个的雨天很诗意,长达几个月的雨季就成了生活。
农村人一年的生活都在围绕着几亩地和家里的几头牲口转, 庄稼要打药、施肥、锄草,野草在雨季里疯了似的生长,才锄完一道,过不了几天又要抬着锄头下地,几头牲口更是使人头疼不已,在我童年时,家里喂了一群肥猪和好几匹骡子,肥猪们每天要吃两大篮子的猪食,骡子们每天要赶到山上吃草,风雨无阻。爸爸年纪轻轻时就患上了病,家里的一切全靠妈妈操持,那时我和姐姐已能够为家里出一点力,每逢周末的清晨,我们姐弟两就赶起家里的大牲口到放场去,为妈妈分担一点活计,雨季的青草最为茂盛,可蚊子也最多,骡子甩着尾巴驱赶蚊虫,我和姐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直到看见妈妈背着篮子的身影从梁子上出现,我们才拢起骡子往家里赶,奶奶早已做好了早饭,火塘里架起了熊熊的大火,换下母子三人已被露水打湿的衣服,挂在火塘边,整个灶房被饭菜的热气和衣服的湿气笼罩。
后来姐姐远嫁,我也到了离家很远的省城求学,这时家里早已卖掉了那几头令我和姐姐在童年里深恶痛绝的大牲口,却又在山上养起了几十只羊,家里的活路更忙了,开春季节,妈妈不光要种地,还要和扯腾时间和村里的女人们上山采野蕨菜,一个春季下来能挣个三四千元。这种时候,爸爸也慌张起来,那时我在上大学,家里花钱的地方多,他苟着腰,扛起了十多年没有摸过的锄头和妈妈一起下了地,帮助妈妈早早的种完了地,她就可以多上山几趟。那时候和妈妈打电话,她总是气喘吁吁的,不是在山上就是在路上,电话接通的时候,我听见她把篮子放在路边的声音,然后还要缓几秒才能和我说话。妈妈说自己老了,年轻的女人们能背七八十斤,她身上五十多斤的东西却常常压得她喘不过气。
上山下地,是妈妈生活的常态,五月雨下得正生猛时,她还要上山去挖药材。一年到头,只有刚冬时节能够睡到天亮。
去年外公离了世,妈妈好几次差点哭晕过去,妈妈是外公唯一的女儿,听村里人说起,几十年前,当妈妈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也曾受尽了家人的宠爱,那时候外公在大队里赶马,家里生活条件还过得去,直到和爸爸结婚前,她的生活都远比同龄人幸福得多。
妈妈的确是老了,她总戏谑的说自己能干到七十岁,每当她和我说这样的话,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山路上一串串被雨鞋踏出的脚印。
城市里没有泥巴,自然也没有脚印,所以你不知道在你之前走过的是什么人,可在生我的村庄,雨水和泥巴赋予了我看脚印辨人的能力。三十六码,鞋底密集的条纹,那一定就是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