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浓雾被透过云层的阳光切得粉碎,散落满地,归入尘土。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些生命永远的沉默,有些生命却万古的风光。
我是迟涩,一个生意人.
一、
我知道我迟早会再见到余生,只是没想到那天来的那么快,更没想到再见面时他是那般模样。
记忆里的他总是一袭白衣绝尘,缚生剑不离手,而此刻,白衣染红梅,他单膝跪在地上,全靠入地半截的缚生剑撑着身体的重量。
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抬起了头,扯了抹笑,鲜红从嘴角流出,顺着下巴滴落:“迟涩姑娘,你怎么来了。”
分明是落魄的模样,可放在他身上,偏生多了几分不可言述的好看,真是半点不辜负别人对他的评价:一表人才,衣冠禽兽。
“有人猜准了你迟早被人弄死,让我救你一命。”
他苦笑一声,又垂下了头:“我不配。”
“算你有自知之明,但配不配不重要,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二、
言家小少爷言见捡了个乞丐当书童的事情在京中流传开来时,言府里已经闹开了锅,大厅里站满了人。
言老爷气得够呛,手里的马鞭眼看就要落到跪在地上的言见身上了,却落了个空,原因无他,这位主可不是个任人打的性子,一下就倒地上打了几个滚,再直起身时衣服上已然沾了不少灰。
言夫人见状长松一口气,忙上去拦人,好说歹说把暴怒的言老爷劝住了,赶忙给言见使眼色,让他赶紧走。
言见也是个机灵的,拉着那个捡来的小乞丐就往外跑,平日里叫吃饭时都没这般速度,后边的几个哥哥看得目瞪口呆,心里直感慨果然人的潜能是要被激发出来的。
言府太大,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觉得脚下千斤重时,才到了言见自以为安全的花园。
他松开小乞丐的手,两手撑着膝盖边喘着粗气,边抬头看向小乞丐:“我叫言见,你,你叫什么啊?”
小乞丐也没比他好到哪去,小脸煞白,后背直冒冷汗,他走到一旁亭子的台阶上坐下,道:“余生。”
“嘿,你这名字挺好啊,和我的还挺配,余生言见。”言见乐了,一屁股做的余生旁边。
言见斜睨了言见一眼,到底是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两个名字到底哪里相配了。
三、
大厅里,言老爷脸上怒气未消,执鞭的手还在发抖,言夫人以及其他人在一旁劝他不必太纠结门楣,不过就是个书童而已。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在乎门楣而生气。而是透过那小乞丐脸上的灰尘,他看到了故人的影子,这孩子,与几年前死于他手的林相长得极像。
或许只是巧合吧,这世间相似之人何其之多。言老爷自我安慰。
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在花园坐着不敢回房间生怕挨打的言见打了个喷嚏,双手抱臂搓了搓。
“你不回去吗?”余生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没忍住出声。
“你冷吗?冷我们就回去。”言见眼睛亮了亮,余生有些莫名,他之前日日在巷子里过夜,怎么会觉得冷?
刚想开口说“不冷”,就被言见一把拉起来往回跑,速度又比来时快了几分。余生嘴角扯了扯,原来潜力如此之大啊。
一路狂奔到院门前,刚打开院门,就迎面撞上了言老爷和言夫人。言见愣了愣,娴熟而利落地跪下:“爹,娘,余生冷了,我带他回来。”
余生在一旁站着,嘴角又是一阵抽搐,他说方才怎么那么激动呢,合着拿自己当挡箭牌了啊。
“余生?”言老爷没理会言见,只是将名字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意味不明。
“是,家父姓余。”余生行了一礼,恭敬答道。
“礼数到时挺周全的,先前学过?”
“本是江南的书香世家,奈何家道中落,来京城寻亲被拒于门外。”
三言两语,将来历说了个清楚,到使得言老爷侧目了,想再开口问几句,却被言见打断了:“爹,你看,书香世家啊,给我当书童多合适,你不是一直骂我不肯用功吗,他要是成了我的书童,我一定日日认真读书。”
“嗯。”言老爷沉思片刻,低低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言见激动坏了,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然后,脚下一个踉跄,栽在了余生怀里……
轻咳几声以掩饰尴尬,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向言老爷,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言老爷脸色又黑了几分,几乎就要隐匿在夜色里了。
四、
大话说了出去,总是要做到的。
之前为了将余生留下,言见脑子一热就应下了要认真读书,可事后对着半人高的书堆却是腿一软,要不是余生扶着,都要给眼前传达言老爷话的仆人跪下了。
“小少爷,姥爷说了,统共二十七本书,只需抄写一遍即可。”仆人笑得献媚,言见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阴险。
皮笑肉不笑将人送走,言见可怜兮兮地看向余生。几天相处下来他也算明白了,这人看着冷冰冰地,但凡他说几句软话对方就缴械投降了:“余生,你帮我一起抄呗。”
“给你的任务。”
“可是我摊上这事儿都是为了你啊。”言见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余生,眸中逐渐泛起水雾:“这么多,抄完我手都要断的。”
余生纠结一阵,还是没抗住言见的软磨硬泡,仿着言见那狗爬一般的字抄了十几本。
言老爷收到言见的作业时对他的速度惊讶了好一阵,直到翻开第一本,他眼角跳了跳,幽幽叹了口气:“难为那孩子了。”
虽是识破了言见的小伎俩,但言老爷到底没戳穿他,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子他还是了解,肯安安分分抄十数本就已经很让他惊讶了。
五、
不过之后事情的发展却越发出乎他的意料,他发现言见居然真的开始用功了。
除了刚开始几个月还有余生帮忙的痕迹,到最后不管他和夫子布置下去什么任务,言见都能独立完成了。
当然了,言老爷也不是没怀疑过是两个人的“作案”手段变得高明了。
而这些怀疑,在几年后言见高中状元时被彻底击碎。
言见成了状元的消息被传回言府时,府中众人皆是惊掉了眼珠子,唯有余生,只是勾了勾嘴角。
“余生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言老爷按耐下心中的激动,故作淡定地抿了口茶水。
“少爷很用功。”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府中人都已经习惯了,皆是不以为意。
言老爷微挑眉,点了点头。
这些年他对余生的怀疑其实一点没少过,只是当年他已经派人去查过了,江南地带确实有这么一个家道中落的余家,他也找到了余生口中的那个五品的亲戚,再加上这些年他并未表现出什么奇怪之处,他也就渐渐放下了警戒心。
只是,向来精明的言老爷低估了一个人的忍耐力及一个人的心思可以何等的缜密。
六、
当夜,圣上于宫中设宴,言见喝了个酩酊大醉,回府看到的却是遍地血色,瞬间酒就醒了七八分。
余生仍执剑站在院中,血珠顺着剑身滑落在地,浓重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听见了声响,他缓缓转身,眼中似乎有血色弥漫。
“余,余生。”言见后退一步,下意识地否认自己心中所想:“你,你是,不,不是你,对吧?”
“是我。”余生随手将剑丟于一旁,冷声道:“如你所见,我杀的。”
“当年,你的父亲设计我父亲,使得林家上下满门抄斩,若非我自幼被送往师傅处,也难逃这一劫。言见,我接触你就是为了利用你,进言家就是为了复仇。而你……”
余生的话还没说完,言见就倒地不起。
“言见!”余生惊呼出声,慌忙扶起他:“言见!言见!言……”
“嗯,嗯,再,再喝,喝。”余生哑然,这算什么?醉酒后间接性清醒?
目光在长剑和言见之间反复几遍,余生长叹一口气,将人弄到了房间里,给他盖上了被子,喃喃:“这次就放过你,下次再碰上你我就不会手软了。”
语罢,转身离去。房门被阖上时,言见睁开了眼睛。
第三日,有人发现了言家众人的尸体,只是之间没有新晋状元郎言小少爷和他身边那个书童的。
七、
“余公子,我是个生意人你知道吧,言小少爷生前用灵魂与我做交换,希望我在你危急之时救你一命。”
“他呢?”
“公子觉得呢?”
“为什么。”他像是瞬间失了力,缚生剑又往土中陷了几分。
“言小少爷说,他这辈子是因为你改变的,若非你,他也当不上这状元。而现今言家满门被灭,你亦成了仇敌,他寻不到活着的意义,又生性懦弱,只能选择这种结局。只是不甘就这般被你遗忘,这样,你或许会记一辈子。”
他没有接我的话,我轻笑一声,接着道:“他还说,初见那天言府花园里他说过‘余生言见’,而现下,他只能说‘余生不言见’。”
“他恨我?”
“你觉得呢?”
他踉跄着起身,缓缓离去:“当年我知晓家门被灭,在师傅的帮助下捏造了身份进了言府,迟涩,我从不后悔复仇。”
他的声音极低,几乎要被风吹散,我站于原处听着,并不出声戳穿他,有些话若是说出口,那就太伤人了。
只是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拔高了音量:“迟涩姑娘,若我用灵魂与你交换,换他回来,有可能吗?”
我脚下一顿:“你以为,那些被你弄丢了的东西和人,还有可能再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