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飞皇,《千字文》背诵到哪里了?昨日私塾先生来说,你课上嗜睡,口水都浸了书本,有没有这回事?”一位庄严但白发苍苍保留长辫的老人,捋着花白胡须,坐在家龛前严厉地对跪在一米开外的孙儿质问道,“爷爷,我以后不敢了,请责罚我!”,老者枯瘦的手掌撑起略显干瘦的身子颤巍地站起,拿起桌上的竹戒尺,蹒跚走到孙儿面前,喝斥道:“逆子,伸手!”俞飞皇不敢忤逆只得乖乖伸手,“啪!啪!啪!……”几十板下去,俞飞皇细嫩的书生手顿时红肿渗出血丝,“如实招来!昨晚上去哪儿?总落得用念书时间补觉,若不从实招来,等你父亲下了私塾,有你好果子吃!”俞飞皇一听到“父亲”二字,心顿时慌乱,虽说祖父尚在,但年事已高,这家早已移交到父亲手中,父亲是这沱江十里唯一的私塾师傅,在杨家祠堂讲学,教出的学生怕是余俞飞皇手脚并用手脚并用都细数不来,虽未考取功名,但单凭这一件扫除文盲,造福沱江乡民的事,便受到了十里八乡老百姓的爱戴,每日清晨顶星辰出门时遇上早起下地的农人,同是作揖,但农人总得亲切的关照一句:“呦!俞师傅,授早课?”俞运来也不迁就,只微笑颔首便夹书前行,每日早出晚归,授学甚是勤奋。俞飞皇听许多上门求教的父亲的学生说父亲在私塾讲学时语气是极温柔的,但每次若有学生不听话,不按规矩办事,父亲便也横眉冷对,火冒三丈,直呼“竖子也!”可见父亲在祠堂授学与在家教俞飞皇并无二致,俞飞皇时常钦佩这些学生,即使在学堂惨遭白眼,仍然上门求学。俞飞皇记得三岁时有次过年,家里庆喜得了麟子三岁成人,便买了年糕接待前来拜访的亲戚,许是家里多了个孩子,前来拜访的亲戚较往年翻了一翻,家中男女老少全去招呼,让俞飞皇独自与几个姐妹兄弟玩耍,谁知一时贪嘴便偷吃了备用的年糕,父亲发现后也不管俞飞皇当时只是黄毛小儿,便冲其大怒:“竖子,竟生了个贼娃!”从那以后,俞飞皇见到父亲便会避而远之,退而敬之,父亲平时倒是温柔,看书情浓时瞥见俞飞皇在偷看他便招手道:“飞皇,过来,为父教你识字,你祖父可盼你上京师大学堂呢!”
说到俞家,许多人可就陌生了,毕竟不如陈家、杨家那样世代出名,只因祖上并无显赫成就,既不文也不武,甚至即便追根溯源,也找不到一个在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更别说俞飞皇祖父向往的北京城了。这俞家本为世代农民,到了俞飞皇祖父这代,家里只留下了一匹瘦马,一架破木船,一栋土房子,家徒四壁,本该安分守己世世代代耕种下去,谁知俞飞皇的祖父偏不信邪,虽说斗大字不识,但有双手双脚,考取功名无路,边走水路经商。说是经商,起初也只是用那一匹瘦马早出晚归去深林子里采些野味。凤凰虽然不富人稀,但也正因如此,山林都成片成片的好生保护着,奇山异果,取用不尽,只要胆大心细有命回来,便是致富之道。采来野味趁夏日祭里洗尽晒干,初秋初冬之时撑着唯一的破游船沿江叫卖,偶尔出了县城去了别县上岸兜售,晚上便再回船上休息,几十年下来,虽非富可敌县,但也小有本钱,清政府倒了,湖南巡抚没有了,他那座豪宅子便是现在俞家的老宅,祖父的名气也开始在凤凰传开,陆陆续续有些个年轻小伙子学他走水路生意,但还是少数。
俞飞皇便降生在这院子里说起这宅子,倒是惊为天人,是以窥视当时湖南巡抚总督财力之盛,俞祖父买宅之时并非只是空宅,俞祖父在接过总督管家递来的宅契时,顺手拿了宅内构造图端详了一番,瞳孔瞬时斗大!整座宅子成椭圆状,占地怕是几百里,东南西北互通,每侧共三层,每层有房门若干,房门上都取了雅致的名字,例如“極婺同辉”、“乾坤”等,每个门内又有房间若干,虽然房内已无金银珠宝衬托,但遗留下来的床都极致豪华,由两重床架组合而成,床沿极低,人一坐上去双脚祭地,并无拘束压迫之感。除此外,最大的房间是总督的收藏宝库,里面尽是清政府赏赐的珍宝,没想到买了做华宅还得了些宝物,花了些钱,颇为值得。放下构造图,俞祖父走出外面观赏,墙壁是青砖石实打实修砌的,因常年下雨,爬山虎的青藤已由外墙翻至内墙,但仍在高处俯视路过的人,怕扰了自己的清净。地板是青石砖铺盖而成,长方体等长的砖一块接着一块,像裁缝拼接衣物一般,从大门起一直延伸向房屋的四周,连通向后花园和茅房的小路也无一例外,除了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夹杂着泥土,路面像是被清洗过的铜镜背一般光滑洁净。晴日里,太阳光还能经由青石板路反射路人的眼睛。好一座古宅!
俞祖父得了金钱,又得了名声,唯独遗憾缺了书卷气,就说这巡抚总督也是考八股中进士才当的官,现今住了他的遗宅,怎能不沾光?如今清政府也灭了,但京师大学堂还在,这俞家后人里必须得出一个先生才对!
只是买宅子时俞家香火单薄,俞飞皇的父亲俞运来是家中独子,已经年纪十五且体弱多病,怎耐得住日夜挑灯苦读的折磨,只读了十年书,学完“四书”、“五经”再加之《千字文》《百家姓》便早早娶妻生子,做了乡间私塾先生,这一行当一做便几十年光景,如今俞家新三代孙俞飞皇已经满了十五岁的年纪,俞运来自知无力实现父亲的夙愿,于是从儿子识字那天起,便严格管教,外出授学便将幼子交与家父,虽说俞祖父望功名心切,但隔代亲总是似海绵软化他的心,教导俞飞皇已不像俞运来那样严厉,且俞飞皇从小头脑伶俐,念书有过目不忘,长此以往,定是要高中的,举家北迁指日可待。谁知平日里似沱江水一样害乖巧顺从的孙儿这几日竟在课堂上松懈下来,急得俞祖父头冒金星,热锅蚂蚁直入胸口。
面对祖父的质问,俞飞皇光滑的额头开始渗出点点汗滴,双手在跪着的裤腿上摩擦,手掌渗出的汗水使裤子的颜色加深,被逼无奈只得说:“熬夜看了些小说!”俞祖父一听孙儿是看书熬夜致使精神不振才有些劣态,火气顿时消了不少,双手背后转身语重心长的说:“飞皇!你要明白祖父打下这片祖宅是不易的,我也是苦农出身,若不是赚得一些银子,哪有你现今的好日子,无论如何都要去京师大学堂得个半纸文凭回来!”“明白了,孙儿谨记!”俞飞皇低着头,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心里有如一座大山压下气喘不过,祖父哪里知晓现在都1960年了,京师大学堂也早已退出历史舞台,新晋的洪流里是一所叫做北京大学的牌匾,可那所学校岂是他能随便考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