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谣

                             红山谣

             序言

一个声音在召唤着我,一种力量在驱使着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把那段鲜为人知的事情写出来。可是,那是最不起眼的小山村,是普通不能再普通的人,平凡不能再平凡的事,我又文笔拙劣,学识浅薄,写出来不是白白浪费别人的时间和精力吗?

但是大树有大树的伟岸,小草有小草的芬芳;大河有大河的浩荡,小溪有小溪的清纯,它虽然平淡无奇,就当是饭后的一杯清茶,劳累后的一首小曲,或许能给你点儿慰藉和思考。

一曲歌谣一段情,

苦辣酸甜品人生。

是非对错成过往,

成败得失烟雨中。


                      一、命运

火辣辣的太阳当空烤着,人像钻进烘炉里一样,炙烤得喘不上气来。正是小麦收割的时节,“麦收一晌”,成熟的小麦,不及时收割,过了炎炎的一中午,就会掉脑袋。所以全队的男女老少,凡是拿动镰刀的都下地了。

高志远刚一回来,就遇上割小麦。割了一会儿,便累得汗流浃背,腰痛腿酸,头迷眼花。“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苦焦,农夫心内如汤煮……”“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等诗句一齐涌进他的脑海,他虽然知道种地苦,可也没想到这么苦啊!苦就苦吧,谁让他没有读书的命了呢!再苦再累也得受,上天就给他安排了这样的命!

腰痛,腿痛,胳膊痛……身体上就是再痛他都能忍受,最忍受不了是心痛……

他刚刚参加完高考,按他的成绩,升大学应该不成问题。他是同学中的皎皎者,考试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不用说考普通大学,重点大学也是大有希望的。考完试,老师关心地问他答得怎样?他很自信地说:“还可以。”他确实觉得自己发挥得还可以,答出甚至超出平时的水平。老师和同学们都为他高兴,他也信心满满地回到家乡,等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可是一等到九月初,大学都已开学了,却没见通知书,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只得去学校,去问问情况。

从家乡到县城中学一百二十里路,那时不用说汽车、摩托车,连自行车也很少,所以,人们出外全凭两条腿走路。他起了个大五更,可能是心里着急,一百二十里路,并没觉得多累,下午四点多钟便进了县城。

当他走进班主任隋老师的家门口时,像孩儿见了娘一样,又激动又着急,他多想隋老师见到他,就高兴地告诉他考上了某某大学。可是,隋老师并没有告诉他,而是非常关心地对他说:“看你走得,满头的汗,快擦擦。”说着,便递给他块毛巾,接着又给他倒杯水,“喝杯水,看你嘴唇都干得裂口了。”

他等着隋老师告诉他考试的情况,可隋老师却热心地关心他,不提高考的事,这不仅让他心生疑惑:莫非他没考上?老师才拿话解说,不好意思告诉他?可又一想,不可能啊,他成绩那么好,考试又发挥得非常好,怎么会没考上呢?可隋老师为什么不说呢?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隋老师,我考得怎样?”

隋老师看了他一眼,他看到隋老师像是心情很沉重的样子,这不仅加深了他的判断,便又问道:“我没考上吧?”

隋老师迟疑了一下,说:“你的成绩那么好,怎么会考不上呢!按你的成绩,考重点大学都没问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声音凝重地说,“只是……现在考大学得通过政审,你家庭成分是富农,政审没通过,所以,没被录取。不过你也不用着急,人的前途不一定非走大学一条路……”

这无疑如晴天霹雳,炸响在高志远的脑际,他脑子一片空白……隋老师还在语重心长地劝说着他,但他却一句也没听清,他满脑子里都是没考上,没考上!这太出乎他的意外了,他还信心满满地准备去重点大学呢,没想到不必说重点大学,连最差的大学都没有他的份!他是一堆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被狠狠的抛弃了!他像残渣余孽被扔进了垃圾堆!他的前途没了!他的人生没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成分!成分!万恶的成分!读书时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为了争口气,学习比任何同学都刻苦,别人玩耍娱乐的时间他苦读,星期日节假日他没休息过一天……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也确实取得了优异的学习成绩,次次考试都名列前茅。他总想有一天,考上大学,会使他脱离家庭成分的羁绊,走出一片新天地!可万万没想到,连大学的门也没进,就被卡在了门外!就是因为这成分,就是因为这压得他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的成分!……

过了半晌,他稍稍镇定了镇定,向隋老师告辞。隋老师看他精神恍惚,怕出什么事,说什么也不让他走,让他在他家住。

他婉言拒绝:“隋老师,我去年旺家住。”

隋老师知道他和年旺是同桌,最要好的朋友,就答应了他。但是仍不放心,执意要把他送到年旺家。他极力推辞,隋老师却执意不从,到底把他送了出来。

路上,他才想起来打听一下班里同学们高考的情况,隋老师如数家珍一样,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班里某某考上什么大学,某某考上什么大学,年旺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他听着隋老师的讲述,脑海中闪现着一个个同学那熟悉的身影,他为他们高兴,都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而只有他却……他不敢想下去,一想就如一把刀插进心脏,疼痛难忍……

走了一段路,他拉隋老师站住,说:“隋老师,你别送我了,离他家没多远了,我自己去。你放心,我没事的。”

隋老师看他恢复了常态,有些放心了,就说:“不管你难受,我一听了也难受得受不了,可这是国家的政策,谁也改变不了,我们只能接受。”他又转变了口气说,“不过,就凭你的勤奋,凭你的聪明,凭你的才智,我相信不会被埋没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要相信这句话。”

他也感激地说:“隋老师放心,你教导了我这么多年,我不会给你丢脸的,即便是做个农民,我也要做个合格的农民。”他强推隋老师站下,一个人去年旺家。

他一路走着,想着大部分同学都升上了大学,他们都沉浸在高兴和喜悦中,可他却像离群的孤雁一样掉队了,眼睁睁地想着平时学习不如他的都远走高飞,而独站螯头的他,却狠狠地摔了下来。这也正应了那句话: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他知道同学们早已知道了他的情况,可是,即便知道了,除了同情和惋惜之外,又能怎样呢?连他无限崇拜的隋老师都无能为力,何况同学了。他不禁犹豫起来:还去年旺家吗?当然,年旺会像亲兄弟一样招待他,会给他更多的安慰和鼓励,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去了,只会给他心中添堵,何必去破坏他那喜悦的心情呢?可这同学一别,就说不上还能不能再见面了,应该见一见他中学六载的最好朋友,即便是以后下庄稼地见不着面了,也没什么遗憾了。可见了,无疑会给他心中也留下阴影,让他长久挂念,还不如不见的好。……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去年旺家,便毅然决然去了旅店,胡乱住了一宿,第二天起早回家。

去时,他心里急,还没觉得怎样累,回来却觉得筋疲力尽,两腿像木棍一样,不听使唤。好在走了一会儿,才不那么难受了。可也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失去了去时的精神。他蓦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是令人厌恶的社会垃圾,留在这世上也没用,还不如就此消失。……可是,转念一想,全国有那么多下庄稼地的农民,他们不都生活得好好的吗?自己又为什么不能当农民呢?当农民怕什么!干什么不都是一辈子,当农民不过是吃苦受累,有什么下贱的!他还年轻,有的是力气,怕什么!不是说只有享不起的福,没有受不起的罪吗?就当那是地狱,他也要勇敢地跳进去!……

他一边走,脑海里也一边翻江倒海似的翻腾个不停。他想到他在学校下的功夫,三更灯火五更鸡,勤勤恳恳,记得初中时,有道几何题,全班同学都做不出来,去问数学老师,数学老师看了看题,笑着说:“我也不会做,我们一起研究研究吧。”说研究吧,连老师都不会做的题,哪还有学生研究的份。可是,高志远就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越不会的题越想钻研出来。所以,别的同学早已把那题扔在一边去了,他却深深刻在脑子里,一有时间就想那道题。到后来想到什么程度,吃饭时看着圆圆的饭碗却是平行四边形(那是一道平行四边形证明题),睡觉时看着长方形的窗格也成了平行四边形……一想一个多星期,一天晚上,他仍看着窗格成平行四边形,左画一条辅助线,右画一条辅助线,忽然,他眼前一亮:按着画出的一条辅助线去证明,竟能证明出来!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真能证明出来吗?再证明证明,确实能证明出来。难道这么难的一道题,就这么简单地想出来了?他再细想,确实证明出来了。他高兴得真想爬起来去问问老师,看他证明得对不对?可黑更半夜的,怎能去问呢?他只好强压抑心中的喜悦,睡觉了。第二天早自习,他便去问数学老师,把自己证明的方法说给了老师。数学老师看着他笑了,说:“我知道你能证明出来嘛!”原来数学老师会这道题,只是为了鼓励同学们的钻研精神,才特意留了个悬念。可其他同学没一个钻研的,只有他钻研出来了。上数学课时,数学老师说:“我们都不会做的那道题,高志远同学做出来了。现在让他给大家讲讲是怎样证明的。”同学们都热烈地鼓起掌来,他不好意思地走上讲台,给大家证明了那道题。证明完了,数学老师说:“大家该知道高志远同学学习为什么那样好了吧?那就是有敢钻研的不服输精神,有了这种精神,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从此,同学们都叫他“神童”。……俱往矣!“神童”又怎样,不是“神童”又怎样?回家种地,都是顺着垄沟找豆包吃,“神童”不“神童”一个样!……

山坡地的麦子长有一尺多高,密得像马鬃,挑着一个干瘪的小穗,割的人得弯个对头弯——即头和脚快挨到一起了。割一会儿,腰弯得就像断了似的痛。

高志远好在有他的好朋友韩文义和他“一趟子”,所谓“一趟子”就是七条垄,随割随捆起来。韩文义知道高志远刚回来割地,受不了这又苦又累的差使,就主动和他一组,是想自己多割些,让他少割些,让他轻快些。可高志远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怎好意思少割呢?也用尽全力追韩文义,可终究追不上。只见韩文义两腿一弯,两手像女人那穿针引线绣花的灵巧的手一样,看不出一点儿忙来,倒像是玩儿一样,割得却飞快。

韩文义还耐心地教他:“你没听说吗?割地腿要弯,下打镰,手要快,眼要尖。所谓下打镰,是指手抓的庄稼要在割地的镰刀上面,这样才能割快;如果手抓的庄稼要和割地的镰刀平行,那就既抓不多也割不快。你两腿要弯着,不能直着,直着累腰。”一边说着,一边给他做示范,并又不时关心地说,“你不用急,你那么聪明,又肯下力,什么活学学就会,用不了几天,你顺过架来,就割快了。”

高志远按韩文义教的,用下打镰,果然抓的麦子多些,而且顺手些。再把腿弯着,腰不用猫得那么厉害,觉得腰痛差些。看来,割地也有学问啊,隔行如隔山,要割好地还真得向农民好好学习!他按韩文义教的法儿割,可是割一会儿,就忘了,两腿就又习惯性地直起来,手也变成了上打镰,便赶忙又按韩文义说的改过来。可是,即便弯着腿儿割,割一会儿,腰也仍像断了似的痛。而韩文义却很少直腰,他的腰像是弯着也不痛似的,腰弯着,腿弓着,两手忙碌着,灵活快捷地割着。

韩文义和他是儿时的好朋友,韩文义比他大三岁,长得粗粗壮壮,是他们儿时玩伴中最壮实的一个;而他却瘦瘦弱弱,像个瘦猴,但却机灵敏捷。他们儿时玩杀马仗时,他骑在韩文义脖颈上,韩文义两手牢牢地抓住他的双腿,他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怎么动也掉不下来,他便可以在上面和对手任意“撕杀”,拉扯推拥,闪展腾挪,最后,总会把对手“斩落下马”,他们也成了那时耀武扬威的擂主。他们还玩闯拐,那纤弱的他就不上数了,而壮实的韩文义却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谁都会惧他三分。从那时起,高志远就非常崇拜韩文义,把他当作自己的偶像;而韩文义也把高志远视同手足,情如兄弟,处处保护他,时时照顾他。后来,韩文义因为家里生活困难,读完小学,就回家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养家,从少年起就支撑起家庭的重担。而艰苦的劳动也炼就了他一身本领,扶犁点籽,锄地拔草,割地打场……都是全村数一数二的高手;托坯打墙,编筐编篓……他是师傅;就连谁家修房盖屋打地基找水平,也都非他莫属。当时的条件简陋,找水平甭说用水平尺,连水平尺听都没听说过,他在地基上放条凳子,凳子上放一盆水,水上放个碗,他顺着碗边看去,就能找到了水平,当时,乡亲们觉得神奇得受不了。他是农村的能人,聪明能干,农家本领样样精通,谁都佩服得伸大拇指。高志远刚一回来,就得到他的倾心相助,真感激不尽。

一天下来,高志远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没一点好受的地方。没想到,晚上,身子不能挨炕,只要一挨炕,就针扎火燎疼得受不了。想想,是割地时太热了,他脱了一会儿衣服,韩文义看见,让他立即穿上,说:“你那细皮嫩肉的,从来没晒过,这一晒还不得晒爆皮,那得疼死你。”没想到真应了,好在,没晒多大一会儿,要是晒一天,那就更受不了了。

父亲发现他辗转反侧,以为他累得,便说:“太累了吧?”

他不好和父亲说晒的,怕父亲担心,便说:“是有点累。”

他母亲去世得早,从小他就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既是父亲又是母亲,无微不至地呵护着他。他坚持道:“没事,刚一干,过两天就适应了。”他强忍着身上的痛,不再翻身,过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太累了,便睡着了。

                  二、读书

红山村的土地都是干旱的坡地,种小麦不多,所以,没割几天就割完了。割完小麦,其它庄稼还没成熟,不能割,这便是个小农闲。农活只是拔拔谷地里的大莠子,薅薅其它地里的草,活便不累了,高志远也算松了一口气。

拔大莠子,连腰都不用猫,只要顺着垄走,眼睛盯着穗子,看到大莠子就拔掉。

大莠子也俗称狗尾巴草,它小时候和谷苗长得一模一样,即便是最好的庄稼把式也分辨不出来,只有在吐穗时,谷穗是规规整整,颗粒分明,而大莠子则是油光水滑,还长有长长的密密的纤毛,即便是新手,也能一眼就分辨出来。所以都是在吐穗时,才拔大莠子。

拔了几天大莠子,高志远发现这活不累,干一个来小时,歇一个来小时,上午歇两次,下午歇两次,一天四次,就是四个来小时。休息时间时,社员们都用来聊天侃大山和玩“五福” ——所谓“五福”,就是在地上画出横五条竖五条的正方形,棋盘就算完成了。两人一人拣些小石籽,另一人掐些草棍,棋子就算有了。“五福”就地取材,非常简单,但看虽简单,玩起来却变化无穷,奥妙无限,即便是经常下棋,也没有常胜将军。……多宝贵的时间,都白白浪费了。他想起社员们编的顺口溜:

出工羊拉屎,

收工一窝蜂。

出工不出力,

都是磨洋工。

他想:何不用这时间读读书,一天能读四个多小时的书,那可是难得的宝贵时间啊!他又想到在学校时老师的谆谆教诲“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的警句,不仅摇头苦笑了。

第二天早晨出工,他想再重温一下保尔·柯察金是怎样战胜各种困难的。便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找出来带上。

他刚一出门,就遇上了韩文义,韩文义看他拎着个袋子,问他是啥?他说是书。韩文义拿出来一看,问:“从哪弄的?”

高志远道:“在学校读书时买的。”

“你还买什么书来?”

“四大名著,高尔基三部曲……多了。”

“快让我看看。”韩文义兴奋地拉着高志远的手,不由分说地回到屋。

高志远打开一个纸壳箱,说:“都在里面,你自己看吧。”

“啊!这么多!”韩文义像发现了一座宝库,高兴得拿起一本又一本,不禁问,“这都是你读书时买的?”

“是啊,我那时就喜欢读小说,就买了。”

这不禁让他想起读书时买书的情景。他读中学时,也最喜欢读小说,一到星期日,他便泡在县图书馆里读小说。那时长篇小说《林海雪原》、《红日》、《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如雨后春笋一样,一部接一部的出版,让他读不完,看不够。记得读《林海雪原》时,星期日白天在图书馆读了一天,晚上回到学校,仍爱不释手,又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读了半宿,终于读完,才放下了书。除了读新出版的小说外,还读古典小说,如四大名著等,还有外国小说,如高尔基的三部曲,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图书馆里的书如同浩瀚的海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每到假日便漫游在书的海洋里,心里充满了无比的快乐和幸福!那时,他想把最喜欢的书买下来,可没有钱啊?父亲供他读书已负担很重了,他怎么能再买“闲”书,给父亲增加负担呢!一天,他忽然灵光一闪:星期日改善生活的那顿白面馒头猪肉炖粉条可以不吃,省下来的钱不就可以买书了吗?还没给父亲增加负担,一举两得,多好的办法啊!果然,星期日早晨他便多买些米饭,把中午的饭也准备出来。中午别的同学吃馒头和猪肉炖粉条,他只吃米饭。好在当时并不是他一人这样做,有些家庭困难的同学都这样做,所以,人一多,也就不觉得寒酸了。夏天还好说,冬天留在宿舍里的米饭,中午有时都冻冰碴儿,就用开水泡泡吃。虽吃时觉得有点儿心酸,可每当他攒够了买一本书的钱时,心里那高兴是难以形容的。他攒钱买了四大名著,高尔基三部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韩文义早已看得眼花缭乱,不知哪本好,便问高志远:“你说哪本好看?”

高志远想了想,根据他的兴趣爱好,便说:“你先读《林海雪原》吧,看完一本再看一本,有你看的。”

韩文义拿出《林海雪原》装进高志远的布袋里,说:“你有这么多书,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这几天也是累晕头了,忘了告诉你了。”

他知道韩文义是个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博识强记,多才多艺的能人。他虽然只读完小学就辍学回家种地了,文化程度并不高,可非常喜欢读书,在农村凡是能借到的书,他都读遍了。什么《三侠五义》、《烈火金钢》……,还有《奇门遁甲》、《麻衣神相》……他家有本小《新华字典》,不会的字,他就上字典上去查,所以他现在识字程度与高中生不相上下。他甚至把他学的荤段子都找个本子抄下来。他的记忆力是超人的,那么多荤段子,有上千条,他张口就来,这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

他俩带上书,休息时,便找树阴下,读起书来。各人沉浸在各人书的故事里,有时也互相讨论,当然,最多说些《林海雪原》里的故事和人物。韩文义最佩服的是杨子荣:“杨子荣有勇有谋,胆大心细,是真正的大英雄。”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一个小分队去深山老林剿匪,能带一个女同志吗?那多不方便,这不真实。”

他的想法,高志远都没想过,原以为人物安排很合理,卫生员嘛,当然就得是女的,顺理成章。可是细想,三、四十人的小分队进山剿匪,能带一个女同志吗?根本不可能,即便带卫生员也是男的,不可能是女的。作者如此安排,还是为了有恋爱故事增加文章的趣味吧?高志远想: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他怎么想到了?可见他的率真、纯粹和睿智!

有一天,韩文义突然问他:“你真没考上大学吗?”

“真得没考上。”

他一回来,韩文义就问过他,他以分数不够没考上,搪塞过去,没想到,他又问起这个问题。

韩文义仍不相信地:“你要没考上,大学就没人上了。”

高志远语气坚定地向他说:“是没考上。”

韩文义看他说得认真,便疑惑地问:“真的?”

“真的。”

 “你考多少分?”

韩文义打破砂锅——问(纹)到底,这让高志远为难了,说考多少分,不就露馅了吗?他只得含混地说道:“你就别问了,反正不到录取线。”

韩文义脑袋摇得像拨郎鼓似地说道:“不可能。你要真没考上,那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高志远仍说:“就是分数不够录取线。”

韩文义盯着高志远的眼睛说:“你别骗我了,咱俩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你要真没考上,也一定出现了什么情况。”

高志远知道瞒得了谁,也瞒不过他去了。因为他俩比亲兄弟还亲,别人说他俩穿一条裤子都不嫌肥,就是说他俩好的像一个人似的,谁心里想什么对方一猜就会猜着。看来,他心中的那点小九九,韩文义早已看透了。他也只得说:“我给你说,你可别给外人说。”

韩文义拍拍胸脯:“你还信不过我!”

“我的分是够录取线了,因为大学录取要经过政治审查,我家成分不是富农吗,政审不合格,不能录取,所以没考上。”他又看了韩文义一眼,“你不要和外人说是因为成分,就说我分不够。”

韩文义眼睛一瞪,气愤地说:“一个考大学,还看什么成分!再说了,你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新社会,跟成分有什么关系。”他看高志远的父亲没在屋,又说,“就是富农,剥削人那也是父辈的事,碍着你什么事了!还讲不讲理!”他气愤的叫着,像要和人吵架似的。

高志远忙说:“这是国家政策,谁也违犯不了。这回来种地不也一样吗,还能天天和你在一起了呢!”

“那能一样吗?你那一肚子墨水,是干大事的料。我看过《麻衣神相》,从你的面相上看,你就不是下庄稼地的料,没能上大学这算你命中的劫难。”

高志远笑道:“你可别卖弄你那玄虚哲学来了。”

韩文义仍非常自信地说:“这不是玄虚哲学,是有根据的。你想,唐僧不是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得真经吗?孙悟空那么有能耐不还有个紧箍咒吗?如来佛祖修行时不是只一天一餐穿树皮睡牛粪才修成正果吗?谁命中没有点儿劫难。佛说‘人生是苦’,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可是又说‘无常故苦’,就是说一切都是无常的,都会变化的。譬如身体健康并不永久,会慢慢衰老病死;有钱的也不能永远有钱,有时候也会变穷;有权有势的也会失去变成平民百姓……”他又看着高志远说道,“你现在成了平民百姓,以后还会发达荣升的。你要不信,就把我这话先撂到这,等以后应验了,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卖弄玄虚了。”

高志远听他说得有理有据,不禁暗暗佩服他的聪明才智。他由于读的书少,还不知道孟子说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的这些话,不正是印证了孟子的话吗?再者他说的“无常”,不正是老子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的最好诠释吗?他如果能多读几年书,那说理就更会有理有据无人可辩了!他没能读书太可惜了,他如果能读书,成分又是贫农,一定会成大器的!这样一想,他倒有点儿自惭形秽了,警告自己:我还有什么抱怨的,要说屈才,像韩文义这样的天资聪慧的天才,才真正屈了。

高志远听了韩文义的话,笑着说:“你看过《麻衣神相》,那你给自己相相面,久以后什么样?”

韩文义笑道:“我相过,我就是下庄稼地的料,没啥出息。”

高志远道:“要我说,你以后才会前程似锦,步步高升的!”

“行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高志远从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来,他也沉浸在保尔的故事里,在学校就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班级教室里也张贴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它给予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已把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他那时就欣赏保尔为人类解放事业而英勇奋斗的英雄主义精神,可这次读,却深深被他既不为艰难困苦的环境所屈服,也不为渺茫无望的前程而气馁,他是真正的压不垮打不败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奋斗到底的勇士。

当他读到保尔身体彻底垮了,失去了重新归队的希望的时候,他责问自己“光是吃、喝、呼吸吗?当一名力不从心的旁观者,看着战友们向前冲杀吗?……就这样成为战斗队伍的累赘吗?”他觉得活着不能为革命奋斗,还不如死。“他的手摸到了口袋里光滑的勃朗宁手枪,手指习惯地抓住了枪柄。他慢慢掏出手。‘谁想到你会有今天?’枪口轻蔑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他把手放到膝上,恶狠狠地骂了起来:“这算什么英雄,纯粹是冒牌货,老弟!任何一个笨蛋,随便什么时候,都会对自己开一枪。这样摆脱困境,是最怯懦、最省事的办法。生活不下去——就一死了之。对懦夫来说,也不需要更好的出路。你试过去战胜这种生活吗?你尽一切努力冲破这铁环了吗?你忘了在诺沃格勒—沃伦斯基附近,是怎样一天发起十七次冲锋,终于排除万难,攻克了那座城市吗?把枪藏起来吧,永远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当他读到这里时,禁不住责问自己:“你试过去战胜这种生活吗?你尽一切努力冲破这铁环了吗?”他为保尔坚强不屈的意志流下了热泪。

当他读到保尔身体瘫痪,双目失明,走投无路时,他便用还能活动的大脑和双手,拿起了笔,进行了文学创作。当别人问他看不见怎样写时,他笑了笑,说:“明天他们给我送一块有格的板子来,是用硬纸板刻出来的。没有这东西我没法写。写写就会串行。我琢磨了好长时间,才想出这么个办法——在硬纸板上刻出一条条空格,写的时候,铅笔就不会出格了。看不见所写的东西,写起来当然挺困难,但并不是不可能。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有好长一段时间怎么也写不好,现在我慢慢写,每个字母都仔细写,结果相当不错。”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啊?顽强不息,坚忍不拔,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怕世上最好的词和他的精神比也只能逊色了!

读到这里,他不由又自惭形秽起来!和保尔比,他这点儿困难和挫折还算困难挫折吗?他好胳膊好腿,年青力壮,有充裕的时间,有安静的环境,为什么不也像他一样搞搞文学创作呢?他为这一大胆的想法而震惊和兴奋!震惊的是他一个区区的高中生怎么会有这大胆的想法;兴奋的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时,却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又想到,保尔所以写作,并写出惊世之作,是因为他有那艰苦卓绝非凡的经历,而他只是个穷学生,能写出什么呢?又忽然想到,他不是回农村了吗?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那么,他和社员们一起战天斗地,不也是壮丽的史诗吗?他要能把它写出来,不也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吗?

这又让他想到高尔基、高玉宝……高尔基只读了两年书,却成了举世瞩目的大文豪;高玉宝只上了一个月的学,写文章时不会写的字还用画图来代替呢,却写出了名扬中外的著作《高玉宝》。这一系列的人物,让他坚定了走文学的这条路的信心!他像在无边的茫茫黑夜终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像迷路于汪洋大海的小船看见了救命的灯塔,心中又点燃起希望之火!莫非真是上帝为你关了一扇门时,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吗?他上大学的路被堵死了,难道又为他打开文学创作之路吗?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也不是一条平坦之路,一定也是一条荆棘遍地困难重重的坎坷之路,可人生之路,哪有平坦的呢?

                   、诗与荤段子

高志远没想到还有这么轻松的活,人们在齐腰深的谷地里行走,像走马观花的游客。这时,忽听刘兴良操着他那沙哑的嗓音,高声吟诵道:

“人在青纱帐里走,

云在天上游。

天上人间一个样,

神仙凡人手拉手。”

高志远很奇怪,忙问身边的韩文义:“刘兴良老汉还会作诗呢?”

韩文义笑着道:“你看他平时眯眯瞪瞪的,人们都叫他刘眯瞪,一个字也不识,也不知怎么回事,时不时地就有感而发,来一首诗。虽不能称作诗吧,可也合辙押韵,挺好玩的。”

高志远想,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而这穷山僻壤的深山沟,还有兴诗作赋的农民诗人呢!

韩文义又向高志远说道:“你看他眯眯瞪瞪的,都说他是皇帝命。”

高志远越发奇了,便问:“什么皇帝命?”

“有一年冬天,他去井上担水。你知道,冬天,咱们那井就冻得到处都是明冰,井口溜滑溜滑的,看着都眼晕。他也不是来了眯瞪了,还是脚踩出溜了,一下子就掉井里去了。咱们那井可是十多丈深,掉下去不淹死,也得摔死。可他却一点事没有,连个皮都没伤着。你说他是不是皇帝命!”

高志远问:“那么深的井掉下去怎么一点都没伤着?”

“冬天,他穿着大皮袄,往井里一掉,大皮袄被风一鼓,像一把大伞,既碰不到井邦,往下落又慢,还摔不着。掉到水里,还一下子踩到斗子(用柳条编的盛水的器具,用来打水的)里,他就抓住井绳不撒手。等到有人打水来了,怎么摇辘轳也摇不动,后来听井里有人喊:‘我掉井里了,快找人往上救我。’,这才招呼村里的人,把他救了上来。大家都说他是福大命大,是皇帝命。”他停了停又说,“听说,刚一解放,钱富贵他爹就是掉井淹死的,那是秋天,谁也不知道,他们家以为他出门了呢。后来,发现井里打上来的水有油珠子,这找镜子往井里一照,发现是人。等捞上来,脑袋胀得像瓦罐似的,都认不出来了,从他那衣服认出是他来了……”

正说到这里,只见妇女队长魏金花检查来了,她在后面仔细地检查垄里的大莠子和草拔没拔净,向韩文义道:“你别耍黄莺嘴了,别光顾说话,忘了拜年。我要检查出你垄里有草和大莠子,看我怎样扣你的工分。”

韩文义满有把握地说:“敞开检查,我小义子什么时候没拔干净过?泰山不是堆的,火车不是推的,你要检查出来,我这一天的工分都不要了!”

“你就吹吧!你可别说嘴打嘴。”

“你检查啊。”

魏金花还真没检查出来,这下有韩文义说的了:“怎么样,牛皮不是吹的,罗锅不是煨的吧!”

魏金花道:“你就是捞鱼鹳打前失——全靠嘴支着呢!”但她也知道,别看韩文义嘴贫好说,可干活却是一把好手。

她检查走了,韩文义又一边拔草一边和高志远说起来:“你看刘眯瞪老实巴交的,可他那老伴可不是个省油灯,是村里出名的‘弯弯绕’,那心眼子,什么人也转不过她!你就说她嫁人吧,解放前,她嫁个大地主,吃香的喝辣的,享半辈子福。土改时,她男人被打死了。解放后,她家地主成分不吃香了,受管制,她马上改嫁嫁给了刘眯瞪,刘眯瞪就是穷光棍一个,她怎么会嫁给他,就是相中他的成分了,他是铁杆老贫农。果然,她嫁过来就再也不用受欺压了。你说她多会算计。那刘秀珍和刘慧珍都是她从前窝带来的,不过那两个姑娘还不像她妈,挺善良贤惠的,谁要娶了倒是好媳妇。”

高志远开玩笑道:“那你怎么不找媒人提提,娶一个呢?”

“我可不敢,就她妈那眼光,咱们村里的小青年,她一个都看不上,她准备让她女儿嫁个有钱有势的呢!”他看了高志远一眼,笑着道,“你别说,你有文化有知识,是村里的‘秀才’,要是提提,她还可能同意。要不,找人给你提提?”

“就我这成分,四十里地都闻不得,你可别取笑我来了。”

韩文义仍一脸认真地说:“别看你没钱没势,成分不好,你可有学问有头脑,那比金钱势力还值钱,你心思那弯弯绕不会算账,她精着哪!要么我和你打个睹,提提试试,看看咱俩谁说的准?”

“你快饶了我吧,我可丢不起那人。”

他们说着话,拔着草,很快就到休息时间了,当大家拔到地头时,魏金花说:“歇歇吧。”

大伙便围坐在地头,有玩“五福”的,有闲聊天的,有侃大岔的,三一群俩一伙的,挺热闹。

这时,只见刘兴良老汉走到高志远跟前慢条斯理地说:“你是大秀才,我班门弄斧,送你几句话,你可别笑话我。”说完,便煞有介事地吟诵道:

“你是咱村的大秀才,

一朵红花人人爱。

红花也需绿叶扶,

根深叶茂开不败。”

他刚说完,韩文义道:“你可别屎壳郎作诗——假充圣人来了,还一朵红花,红花都是说姑娘的,哪有说小伙子的。”

刘兴良听到讥讽也不恼,仍笑呵呵地说;“这你就不懂了,漂亮姑娘是红花,有才的小伙子也是红花,高志远就是咱村的红花,我们大家都是绿叶。”                                                                                

这时,听妇女队长魏金花提高嗓音向韩文义说道:“小义子,明天不能叫你小义子了,得叫你‘小尾巴’了,你成了‘秀才’的小尾巴了。”

林木匠也立即接茬道:“他那是屎壳郎爬到书本上——假充圣人去了!”

本来就喜欢胡侃神聊的韩文义,听了,立即回道:“你屎壳郎玩斧子——还假充匠人呢!你屎壳郎掉腊八粥里——算个枣还是算个豆啊!你屎克郎插羽毛--冒冲什么大尾巴鸟啊!”

他一叠连声的回击,引来了大伙的笑声。大家都知道他俩说起荤段子来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谁也不奋谁。据说,相当初,初出茅庐的韩文义不是经多见广的林木匠的对手,经常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丑态百出。后来,韩文义听说四队赶大车的老板子葛小秃,因赶大车常年外出,走南闯北,常住旅店,晚上闲来没事,便和住店的老板子们互侃荤段子,从而学得“满腹经纶”,据说他侃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从此也就出了名,成了打破全县无敌手的牛皮匠。好事的韩文义便偷偷地跑到四队,拜葛小秃为师,潜心学艺。功夫不负苦心人,他也真得学得“诗文满腹”,出口成章。从此,再和林木匠论战,林木匠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大伙都爱听他俩的荤段子,便兴致勃勃地七嘴八舌地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比试比试!”“谁怂包谁好汉,拉出来比比试试看!”

大伙不鼓动,韩文义已心痒难耐了,再经大伙一撺掇,更是豪情万丈,大声地向林木匠叫板:“好啊,你敢不敢来?”

久经疆场的林木匠当然不示弱,便回道:“我骟了一辈子大牛大马,还骟不了你一个小猪崽子!不过,我没时间哄孩子玩,要玩得立个规距,你要输了怎么办?“

韩文义立即说:“我要是输了,你让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

林木匠道:“叫你当孙子呢?”

“我要输了,让我当孙子我也干。可你要输了呢?”

大伙起劲地叫道:“也让他给你当孙子!”

韩文义道:“我可不想折寿。”他想了想,道,“这样吧,你要输了,就把你‘跑下坡道(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的事,给大伙坦白坦白!”

大伙都拍手叫道:“好,好,输了就坦白坦白你‘跑下坡道’的糗事。”

林木匠不屑地说:“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韩文义便高声说道:“人家拿枪你拿锯儿,人家吃鱼你捡刺儿;人家有钱你没份儿,人家拉屎你闻味儿!”

林木匠立即回道:“你真不知天高地厚,人比黄瓜瘦,没有三两肉;皮比城墙厚,子弹打不透。

韩文义又立即接道:“我看你是苍蝇戴手套,蚊子戴口罩,耗子戴脚镣,林木匠戴上保险套。”

大家哄然大笑起来,一起说:“看看林木匠戴没戴着保险套!”

林木匠没理大伙的调侃,回道:“你胎毛没腿乳毛没干,你是门上栓,墙上砖,夜里的J8,电线杆。”

大家早听他俩说过,这是“四大硬”,便说:“小义子是够硬的,吃了‘赛金花”的奶,还不认账呢!”

韩文义听林木匠说了“四大硬”,便说:“那你就是四大软了:姑娘的腰,棉花包,水晶柿子,猪尿泡”

……

他俩你一套我一套,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大家跟着起哄,叫好!

韩文义看四句的荤段子说不穷林木匠,便道:“你只知道四大黑,我今天也教给教给你八大黑:锅底灰,大煤堆,老头胡子,泼墨汁。包文正,黑驴shèng,屎壳郎,钻炕洞。”

林木匠也立即接道:“

那我就教给教给你八大白:“头场雪,瓦上霜,大姑娘屁股,白菜邦……”他说了四句,却接不下去了。

大家起哄道:“这才四句,得八句。”

林木匠又急着说:“大白纸,天上的云,白面馒头……”又编不出来了,着急地瞪着眼想,却想不出词来。

林木匠接不上来,这也正中大伙下怀:大伙巴不得林木匠早点儿输,好说说他“跑下坡道”的事。便纷纷说:“输了,输了,君子一言。驷马一鞭,没什么说的,说说你的光荣历史吧!”

林木匠倒也大度,笑着对大伙说:“你们不就是要学学乖吗?那我就给你们传授传授,不过,谁要学得先磕头拜师。”

大伙说:“行了,小义子要输了连孙子都给你当了,你输了,就说说你的光荣历史,还不便宜你!”

韩文义又说道:“说话不算数,嘴不是横是竖;说话不当真,以后没人听;说话不顶事,不如放臭屁!”

大伙听了,都说:“你说不说?你那嘴是横的还是竖的?”

林木匠笑着说:“你们不就是想取取经吗?那就听好了。”接着,他便神采飞扬地说着:“干那事都是两厢情愿的事,‘母狗不掉腚,公狗不敢上’,等两个人一搞上,再分开就难了。不是说‘家花没有野花香,野花没有家花长’吗?……”

李光棍插嘴道:“你就知道野花香,你就不怕被她男人抓住?”

“常在江边站,哪有不湿鞋的,再严密也不行,我也走过麦城。这事后来传到他男人耳朵里,那家伙不管说是乡干部,心眼子就是多。他知道了也装不知道,装成没事人似的。一天下午,他和他媳妇说,他回乡政府搞什么调查,得待几天才能回来。他媳妇当了真,就告诉了我。……”

李光棍笑道:“这娘们色心也够大的,汉子刚走,就勾搭你去了。”

“这也不能怨她,她男人三天两头不在家,闲饥难忍嘛!不是说妇女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站着咬牙,坐着啃土’吗?她四十多岁,正是似狼如虎的年龄,能受得住吗?……”

他说得大伙都哈哈大笑起来。

韩文义看着“赛金花”戏谑道:“魏嫂正是四十来岁吧?正是站着咬牙,坐着啃土的时候!”

魏金花一把揪住韩文义的耳朵,说道:“我非得让你咬个牙给大伙看看!”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揪耳朵,催道:“咬牙,咬牙,给大伙看看!”

韩文义被她揪得“嗷嗷——”直叫,可魏金花不但不放手,还越揪越紧。韩文义猛地一甩头,挣脱了魏金花揪耳朵的手,站起来撒腿就跑,跑得老远才说:“我算服了你了!你是顶风旗,顺水鱼,四十岁的娘们,大叫驴。”

众人见他人怂嘴不怂,叫道:“你竟耍嘴是什么能耐,有能耐和四十岁的娘们斗斗啊!”

韩文义仍说道:“男不和女斗,猫不和狗斗,星星跟着月亮走,天狗还能吃日头!”

众人笑道:“这小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嘴就不会认怂!”

李光棍道:“还说我捣乱,你们也竟捣乱了,快听林木匠往下说吧。”

林木匠又接着说道:“那天晚上,我放心大胆地去了。……”

李光棍又笑着插嘴道:“这回干柴遇到烈火,准闹个人仰马翻!”

林木匠道:“你听听,还老光棍呢,什么都经历过了,你就是嘴里不说罢了。蔫蔫罗卜——辣在心!你们有媳妇的,可得小心点儿这老光棍!”

李光棍道:“我是守身如玉,哪像你有了家花还不够,还偷野花呢。”

别人说:“你可别捣乱了,快让他往下说吧。”

 林木匠又继续道:“要不说那家伙也够精的呢,他也不怎么把时间掐得那么准,正当我们那个……的时候……”

李光棍又说道:“那个是哪个,你和她粉眼,还是啃骚啊?”

别人着急地抢白他:“就是人仰马翻的时候,行了吧?你可别捣乱了。”

林木匠继续说道:“我忽然听着像是门响,干那事再放心,也是做贼心虚啊!我说:‘有人。’她还不信,说:‘有什么人,黑更半夜的。’她话音还没落,就听外屋门‘咣当’一声,像是给踹开了。我一下子就想到,她男人回来了。她也够机灵的,‘忽’地坐起来,一把把窗户推开,说:‘还不快跑!’我这才回过神来,忙一个箭步跳到了窗外。这时,就听她男人进了屋,用手电筒照着,叫着:‘人呢,哪去了?’他看到窗户开了,不由分说,返身就跑了出来。我跳出来,没敢往远处跑,因为我还光着腚呢,我想怎么也得把衣服拿出来啊!我就绕着房子跑,她男人就在后面追。不过,她男人小个不高,瘦骨零丁的,哪追得上我。那娘们也真够胆大心细的,知道我绕着房子跑是想拿上衣服,就把我的衣服团起来从门口塞到我手里,说:‘快跑!’我拿到衣服心就有底了,撒腿就跑出了院子,一溜烟就把他甩了。……”

李光棍道:“你们也够胆大的!”

林木匠得意地说:“要不咋说‘四大胆是:抢皇粮,劫法场,养汉老婆,跳高墙’呢!你心思走‘下坡道’的都是怂包啊,那都是好汉!”

韩文义忙附和道:“对对,养汉老婆也是‘四大胆’之一。”

林木匠更得意地说:“一般人还跑不了‘下坡道’呢,你有那贼心还没那贼胆呢。”

看到林木匠这样厚脸皮,大伙也跟着起哄道:“你这样干,不怕你媳妇知道吗?”

他像更来了兴致,扬了扬眉毛说:“我那媳妇,那是没比的贤惠,她要是和我闹,我可能还得思量思量呢!我说了你们都可能不相信,她不但不和我闹,还袒护着我呢!我跑下坡道的事后来传到我老爸老妈耳朵里了,我老妈夜里听到外屋有响动,就去我们那屋查房。你们说怎么样?我媳妇等我一走,就把衣服卷起来,塞进被子里,用被子假装把‘头’一蒙,就像我俩躺在那睡觉一样。老妈看我们还在那蒙头睡觉呢,就放心地回去了。”

大伙纷纷说:“你真遇上个好老婆。”“你还真有跑‘下坡道’的命!”“这真是啥人啥命!”……

高志远思量着他说的故事,想到乡亲们的憨直纯朴——连自己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的丑事也当乐景似的宣传。他更惊叹乡亲们语言的精彩,民间俚语乡里土话,成串成串地说出来,既诙谐幽默,又恰如其分,不由你不佩服!这真如书本上说的,群众的语言是最精彩的语言。不但要好好学习书本里的语言,更要很好学习群众的活的语言。由于自己在学校已养成记日记的习惯,便给自己规定了一个任务:从今天就开始写日记,把每天值得记的人和事记下来,这要形成一个制度,风雨无阻,一定要坚持下去。……

                    、雪中送炭

到了白露,就要下霜,有时轻来轻去见见,农民们管那叫“甜霜”,意思是说对庄稼危害还不大,有点甜的味道;而如果厉害了,就叫“苦霜”,很多庄稼就要霜死。不过,过了白露,荞麦就得赶紧割,因为,荞麦只要见霜,不管是甜还是苦,叶子立即就像开水烫了一样,粒子也会掉。割完荞麦,黍子、迷子、谷子……接二连三地都需要割了,这也就是“三春不得一秋忙”了。

不过,割荞麦、黍子什么的,比割麦子要轻快,因为,它们没有麦子那么密,那么矮,人能直起点儿腰了,也能推着把走了,不再像割麦子弯个对头弯,还走不动,像在原地蹶着,什么人也受不了。

割地不那么累了,可是,高志远家吃粮却要断顿了。他回家后,粮食关系还没转回来,只吃他父亲一个人的口粮。他父亲一年320斤口粮,还是粗粮,磨成细粮,二百五六十斤。一年365天,每天还合不上一斤,又是干活的人,哪够吃啊!爷俩每顿饭都是菜粥和糠炒面,连个米星儿也很少见。绿绿的菜粥又苦又涩,糠炒面是原谷原糠磨得,吃着划嗓子,难以下咽。可就这样,吃粮还要没了。

一天中午收工,父亲叹口气向他说:“咱家吃粮就要没了,你的粮食还没说上怎么给,你去队长家问问,先向生产队借点儿,等你的粮食有了着落再还。”

高志远便趁着中午郑队长在家,去了他家。

郑队长也刚吃了饭,他母亲在炕上坐着,他妻子在洗碗。见他来了,郑队长热情地说:“秀才怎么闲在上这来了?这些日子忙,没顾上问你,你真得不念了?不上大学了?”

高志远依然撒谎道:“我没考上,念什么。”

郑队长半信半疑地说:“你学习那么好,怎么能考不上呢?”

“我学习不好,要好就考上了。”

郑队长叹口气说:“你这秀才,回来种地太可惜了。”他又看着高志远说,“你这秀才,无事不登门,来,一定有事吧?”

高志远只得说:“我回来,我的粮食关系还没转回来,我家只有我父亲一个人的口粮,眼看要没了,就要断顿了。我想向生产队先借点儿,等我粮食关系转回来,再还上,行不行?”

郑队长显出为难的样子,皱着眉头说:“你家就你父亲一个人的口粮,还是干活的人,根本不够吃。你再帮着吃,那就更吃不下来了。别说你家,凡是劳动力多的,吃粮都不够;只有孩子多的,有老人的,填补着,将就能吃下来。但是,春起开社员大会就定下来了,社员一律不准借粮。要借给你,听到风,别人也会来借,开了这个口子,就煞不住了。这实在是不好办……”

高志远看队长作难,也只得说:“那我就再想别的法吧,那我就走了。”说着,走了出来。一股痛苦的滋味涌上心头:生产队不借,马上就要断顿,怎么办?向个人借,各家口粮都不宽裕,能将就吃下来,就算好的了,哪有余粮往外借啊!

他正想着,忽听郑队长在身后叫道:“你等等。”

郑队长到了他跟前说,“我想起来了,头些日子生产队外出搞副业(那时不准个人出外打工,生产队可以组织人集体出去打工,为生产队挣钱),给他们加工些莜麦炒面,要说那还是好莜麦炒面呢,就是莜麦地里长的走马芹没拔净,莜麦里有走马芹籽,磨了炒面,吃着有股子邪味。他们说没法吃,吃不下去,就拿回来还在保管库里放着呢!那反正是不能吃的东西,再搁些日子,就霉了,就得扔。我一会儿和保管说一声,你拿去,看看能不能吃?要能吃就吃,不能吃也别强吃,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山重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高志远先听队长的话,以为完全没有希望了,心也彻底凉了。可没想到,队长也是在挖空心思帮他想办法啊!是啊,队长也有队长的难处,如果借给他粮食,开了这个口子,还管得住吗?他先还怪队长假大公无私,不觉得愧疚起来。队长是管着全村二、三百口人的吃喝,容易吗?

他忙感激地说:“谢谢,可让你费心了。”

“说什么呢!你家困难,我知道。咱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吧。”

他千恩万谢地走了出来,回到家中。恰巧,看见韩文义从他家出来,忙说:“哥来了,怎么走了?坐一会儿吧。”

韩文义笑着说:“我来,这不你不在家吗。你回来了,那我就再待一会儿。”说着,又问,“你去哪了?”

高志远便把去郑队长家借粮食的事说给他。韩文义听了道:“他小子还算办点儿人事。”

高志远忙说:“他队长当的也不容易,现在家家都缺粮,你说他借给谁的是。”

韩文义愤愤地说:“他队长当得怎么不容易?依着他姐夫是大队书记给他撑腰,年青青的就当上队长。他哪有出众的地方,干活干活不行,头脑头脑不行,就会三吹六哨,依他姐夫那后台,人们也不敢说什么。”

他俩走进屋,高志远的父亲高兴地向高志远说:“这不,你韩大爷打发你文义哥给送些小米来,你看看,有二、三十斤。”说着,拎着一个米袋子让他看。

高志远吃惊地说:“怎么送这么多来?你们家吃粮也不宽裕,这得你们一个月的口粮!”

高志远的父亲也说:“我说现在谁家吃粮也不够吃,让他拿回去,他说什么也不肯。你说这么多粮食,我们怎好意思留下啊。”

韩文义忙说:“我们家我妈不干活,吃得少,吃粮能够吃。我爸早就让给你们送点儿粮食来,你们别嫌少,将就着吃吧。”

高志远的父亲忙感激地说:“哎呀,这二、三十斤!你们攒这么多粮食也不容易!可谢谢你们了!”

韩文义说道:“可不能这样说,你们吃糠咽菜也太苦了,我们怎么也比你家强,帮点儿也是应该的。”

说了一会儿话,韩文义站起身来说:“要出工了,我回去了。”

高志远把他送出来。

下午收工,高志远刚走进村里,就听老保管的大嗓门叫他:“高志远,你跟我到保管库来一趟。”

老保管叫李富善,是个干瘦的老头,小个不高,声音却非常哄亮,他在井台一喊,全村人都能听到。尊敬他的人都叫他老保管,和他调侃的人,都称他“大喇叭”。

高志远跟着他往保管库走,觉得老保管虽说五十多岁了,走路还虎虎生风,裤带上一大串子钥匙叮当作响。

他一边走一边说:“郑队长和我说了,库里放些炒面,有些日子了,说有股邪味,没法吃,说让你拿去吃吃试试吧。”

到了保管库,老保管拎起一个布袋子口袋给了他,高志远一掂量,足足有三、四十斤重,真不少啊,这可是一个人两个月的口粮啊。

他高兴地说:“谢谢。”

老保管道:“谢什么,你拿回去,看能吃就吃,不能吃就扔了吧。”

他拿回家,父亲见他拎那么多粮食回来,惊奇地都不敢相信,说:“这么多啊!”

高志远说:“说是好莜麦炒面,就是有走马芹籽味。晚饭我们和点吃,尝尝。”

晚饭又是菜粥,高志远拿来两个碗,每个放进些炒面,倒上暖瓶里的开水,一股辣辣的怪味直刺鼻子。心想,怪不得人家不吃,这味是够难闻的。

高志远皱着鼻子吃了一口,像吞了一口烟面子似的,直呛嗓子,除了辣味还有一股比辣味更呛嗓子的怪味,真比苣荬菜榆树叶子还难吃。

他看了看父亲,只见父亲皱着眉头,咂叭咂叭嘴,竟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会儿,就把半碗炒面吃光了。

吃完对高志远说:“你不能一直品尝滋味,闭着眼猛吃,味就差多了。”

原来父亲是在做示范,告诉他怎样吃。

父亲又说,“吃吧,这是好粮食,就是有点邪味,比糠菜强多了,吃不坏人。”

高志远也闭着眼吃起来,果然,邪味倒差多了。

能吃,能咽下去!高志远看着那半袋子炒面,像乞丐捡到金元宝一样高兴。心中暗暗盘算,既然是好粮食,能吃,就多让父亲吃些。因为有一天他收工回来,看到父亲去了厕所,很长时间不见父亲出来。他想父亲一定是大便,不然不会这么长时间。当时人们吃糠吃得肠子越来越粗,大便越来越干,干到拉不出屎来,每大便一次,像受一次刑罚。他回来虽不到一个月,肠子也像瘦猪肠子那么粗,拉出来的屎和瘦猪拉出来的粪没什么区别,又干又硬,一截一截的;而且,每次屎上都沾着鲜红的血迹,那是把直肠或肛门给撑破了。他又等了一会,仍不见父亲回来,害怕起来:听说吃糠便不出来,有用棍子剜的,还有因用力过度,晕倒厕所的。他再也坐不住了,就站起来到房后去看。厕所是用木板搭得一个简易的棚子,从板缝中能看到,父亲还在厕所里蹲着,那就是没事,他才放心地又回到屋里。一等半个多小时,父亲才回来。这莜麦炒面虽有味,却是好粮食,比糠菜强,应该让父亲多吃些。

一天中午收工,韩文义说:“你去我家一趟,我妈说找你有点事。”

高志远很奇怪,问:“大娘找我有什么事?”

“她也没说,就说务必让你去一趟。”

高志远便跟着韩文义去了他家。他家是很简陋的三间土房,外屋是厨房,西屋是卧室,东屋是客厅兼卧室。屋虽很狭窄,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韩文义的母亲五十多岁,身体却很硬朗。见高志远来了,就热情地招呼他:"快进屋,坐炕上歇会儿。"一边让一边细眯着眼睛打量着高志远,"看看,这孩子累得,瘦得个可怜。我听小义子说了,你们家天天喝菜糊糊粥吃糠炒面,你说天天干那么重的活,哪受得了啊。我们家比你们家强多了,我不去干活,吃得饭少,互补着,还不至于整天喝菜糊糊。今天中午,我包的莜面皮蒸饺子,白菜馅,也不是什么好吃的。我让小义子叫你来,怕你听说吃饭不来,就没告诉小义子什么事,就说我找你有点儿事。大娘把你叫来了,你就别客气了。你和小义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和我自己的孩子没什么区别,看着你遭罪,我心也不好受。“她一边说着,一边放桌子,端上蒸饺子来。

韩文义的父亲,也热情地招呼高志远:“你大娘早就让小义子叫你来,他说你不来,这不就说今天有事,才把你叫来了。你也是,性格太执拗,这也不是外人家,你和小义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像亲哥们似的,还这么见外。以后,你大娘做个差样饭,叫你来你就来,不要推三阻四的,再那样,我们可生气了。”

高志远忙道:“我没推三阻四的,这不叫我来我就来了嘛。”

韩文义笑着道:“不骗你,你还不来。”

说着,一家人坐下来吃饭,高志远吃那月牙似的淡白色的透着浓浓香味的蒸饺子,感激之情溢满心胸。他看着待他比亲兄弟还亲的文义哥,看着那慈祥善良的大伯和大娘,想着他们家也并不富裕还给他包那品香美味的饺子……这是何等淳朴厚道的情谊啊!农村虽然是贫瘠的,生活虽然是艰苦的,但乡亲们却是热情善良的,像凛冽的寒冬屋里的一盆旺旺的火,让他的全身心都是暖暖的!

吃完饭,大娘还包上几个蒸饺子,非让他带回家给他父亲吃。他说什么也不带,可韩文义硬塞到他手里,说:“这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叔的。”他只得拿着。

路上,高志远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这是他回来后吃到的最香的一顿饭,是在好朋友家吃的。他们一家人都惦记着他们家吃粮的艰难,省吃俭用攒下粮食接济给他们,让他怎能不感激涕零呢!有这样淳朴善良的乡亲,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呢?顿时,他浑身充满的力量,真想高声呼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有了生产队给的那些炒面,再加上韩文义家送来的那二、三十斤小米,他家度过了眼下的吃粮困难。

                     、诗人

割完地,拉完地,就剩打场了。削谷穗,是女人的活,三、四十人,围个大圆圈,每人面前摆一摞谷个子,每人一把削谷刀(专用来削谷穗的长条形刀),拿起一把谷子,甩甩谷穗,削谷刀一甩,谷穗齐刷刷地落下,剩下的谷草扔到后面。几十人,说着笑着,刀起穗落,寒光闪闪,草屑飞扬,热闹而壮观。

魏金花是削谷子的能手,别人一天削一百多个谷个子,就累得腰痛腿酸,再也削不动了,她每天能削二百多个,还照样有说有笑。

别人说她:“你哪来的劲,一个人顶两个人,还不累!”

她笑笑说:“干活还有不累的,我就是能撑罢了。”

和她开玩笑的妇女道:“你家老刘当饲养员,夜夜不着家,把你养这么一身膘,有劲都没处使了!”

她便笑着回怼:“那你就是夜夜不闲着,累怂了呗!”

说得众人都哄笑起来!

在后面捆草的李光棍乘机说道:“你们‘闲着’‘撑着’的是你们的事,别扯上老爷们。”

魏金花立即道:“哪个老娘们坏裤裆——把你给掉出来了,你可怕茅坑里少了你这条蛆!”

捆草的韩文义也立即插嘴道:“他就是煺猪水、点钞嘴、厕所大蛆、骂人嘴。”

李光棍也立即回道:“你就是一碗鼻涕、一碗脓、一碗月经、一碗怂。”

有人立即说道:“这李光棍也会说荤段子了。”

李光棍自豪地说:“久在江边站,哪有不湿鞋的,这有什么难的,你听着四大香,是开江鱼,下蛋鸡,回笼觉,二房妻,四大鲜是:头刀韭、谢花藕、新取的媳妇、黄瓜妞……”

不等他说下去,魏金花道:“正经的你不会,这些不正经的你是一点就通。”

李光棍道:“这也是能耐,要不你也来两套。”

魏金花也不示弱,立即回道:“我看你碟子里扎猛子——不知深浅,瞎子上楼梯——不知高低,望乡台上打秋千——不知死活的鬼……”

韩文义忙笑着打断她的话道:“我看你俩放蒜臼子里捣捣——一个滋味。”

李光棍也笑道:“咱们三个谁也别说谁,是一个染缸里的布——一色货。”

有的妇女打抱不平道:“魏队长说的是俏皮话,你俩那是下三滥,根本不是一回事。要说你俩那是两个臭鸡蛋——一个味,乌龟找甲鱼——一路货!”

大伙也附和道:“对,他俩是两个臭鸡蛋——一个味,屎壳螂螂推粪蛋——一路货!”

大伙一边说笑着,一边热火朝天的干着……眼看着削的谷穗子像小山一样堆起来,那是大家一年辛勤劳动的成果,是大家的期望,看着那金黄的谷穗,都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白天削一天谷子,谷穗堆满了场院,如果不清理,第二天就什么活也干不了,所以,必须打夜场,把谷穗子都打出来。打夜场是男人的活,而且一场只用二十来人,从喊出工开始到人够为止。每人都想参加打夜场,因为打一晚上夜场不但能挣半天的工分,而且,还能吃一顿夜饭,在那吃粮紧缺的年代,那一顿夜饭可是有无限的诱惑力啊!

韩文义早早地找上高志远,两人一起参加打夜场。偌大个场院,四周用支起的杆子挂着四盏马灯。朦朦胧胧的灯光,照巴掌大一块地方,周围还是黑糊糊的。谷穗平平坦坦地均匀地铺了一场,要四盘碡来压。每盘碡四、五百斤重,要两匹马拉,四盘碡,就是八匹马。而遛场的只有一人,肩膀上套着四根遛绳,甩动长鞭,驱赶着八匹马,像耍马戏一样,让马井然有序地一个碡跟着一个碡跑,这既需要技术又需要胆量,而这遛场的活非刘兴良莫属。

刘兴良想当年赶过大车,打一手好鞭子,他的长鞭一甩,又狠又准。不管多暴烈的马,到了他手下,不出三天,准服服帖帖地听他使唤。因为,马最怕打耳朵,而他的一鞭子保准把马耳朵打个豁口。

别人遛场怕马乱了套,怕xue了碡(就是马拉起碌碡飞奔),而他遛场,八匹马像小学生排队一样听话,井然有序地跑。他不时地来一首诗,不时地甩甩长鞭,悠闲自得……

 “长鞭一甩嘎嘎响,

马儿飞跑四蹄扬。

金黄谷穗铺满场,

社员个个喜洋洋。”

过了一会儿,甩两声响鞭,又朗诵道:

“庄稼垛,堆满场,

好像小山一个样。

又是一个丰收年,

社员人人喜洋洋。”

幽静的夜晚,鸦雀无声,只有碌碡压谷穗的隆隆声,其他人都躺地软绵绵的穰子窝里,舒舒服服地休息,等到压好了,起穰子时才干活。

和高志远一起躺在穰子窝里的韩文义,听了刘兴良的诗,道:“你是编不出来了吧,怎么都成了‘社员人人喜洋洋’了呢?”

听到有人搭话,刘兴良也来了精神,说道:“社员盼的就是丰收年,这丰收了,可不喜洋洋呗!”

李光棍也插嘴道:“你这辈子做什么都喜洋洋,掉井里去也喜洋洋,作诗也喜洋洋,以后不能叫你刘眯瞪了,应该叫你喜洋洋了。”

刘兴良听了,也不恼,反而高兴地道:

人生不过几十年,

何必愁苦与心烦。

拨开乌云见太阳,

快快乐乐每一天!

高志远悄声向韩文义道:“你说刘兴良老汉要是能念书,兴许真能成诗人呢!”

“能不能成诗人不敢说,反正现在是老白丁,还天天作诗呢!有的诗还挺好呢!你听着,我给你朗诵他编的几首诗。”他说着,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红山村,村山红,

山峰高,井水深。

山峰红似火,

井底像眼睛。

他说得倒是很像的,咱们这山峰确实红得像火,要不也不叫红山村了。井深得扒井口向下看,井底小得真和眼睛似的,倒是有点诗意。”接着又吟诵道,

“红山村,故事多,

好像草儿满山坡。

红山村,故事长,

好像山岭长又长。

你说是不是还有那么点意味!”说着,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命不好,打了半辈子光棍,老了娶了个老伴,还不随心。那‘弯弯绕’哪样都好,就是不守妇道。她和李光棍明铺夜盖,村里人都知道,就差没搬到一起住了。听说有一次,被刘兴良遇上了,那‘弯弯绕’不但一点儿不怕,还直接就和刘兴良摊牌了:‘你也看到了,也没什么掖着藏着的,你要觉得受不了呢,那就说痛快的,咱们就离婚;你要是觉得没什么,那咱们就在一起过。’刘兴良虽然窝了一肚子火,可是想想,要是离了婚,他还和以前打光棍时一样,冰房冷屋的,连个做饭的人也没有。和她一起过起码有个暖屋热炕,还能吃口热乎饭。因此就忍了,你说他心里能不难受吗?男人最怕戴绿帽子,而且这还是明目张胆地给他戴,能受得了吗?他整天乐呵呵的,那也是自寻快乐,其实苦着哪!不过除了那方面,“弯弯绕”还是很疼刘兴良的,吃的穿的答对得挺好的,你看他眯眯瞪瞪的,可穿得很像回事似的,从没说穿得破破烂烂的。……”

高志远一边听着一边想:谁家都有八出戏,谁家的日子也不容易!“弯弯绕”也来削谷子来,看去干净利落,精明能干,她已奔五十的人了,一天能削一百多个谷子,也算干活不错的了。他当时还想;刘兴良一家四口,都很勤劳能干,小日子一定过得很幸福!怎么也没想到“弯弯绕”那么精明的人,竟干那糊涂事!

忽听副队长于海山喊:“搂场了!”

人们听了,都从穰子窝里钻出来,拿筢子的,拿杈子的,搂的搂,端的端,热火朝天的干起来。

夜里干活,虽然星星不明,月亮不亮,朦朦胧胧的,可适应了,似乎还什么都能看见,还挺有趣的。打谷子要“三遍穰草两遍掠”,三遍穰草就是用搂场筢搂三次,两遍掠,就是用扫帚掠两遍。为什么不叫扫而叫掠呢?因为所谓的“掠”,是用扫帚在谷粒上轻轻地扫,只扫出谷梗谷叶而扫不到谷粒,所以叫“掠”而不叫扫。打谷子有这五遍手续,就剩下谷粒和糠皮了,堆起场来,就等第二天扬场了。

扬场是最累的活,扬场人要钻进“马道(扬场分清粮食和糠皮的过道)”里,将连糠带粮食还沾有土气的混杂物扬上去,下马道的人一多,你一锨我一锨,便扬成迷魂阵,暴土狼烟,人睁不开眼,喘不上气。一直到把粮食粒子和糠皮分得清清楚楚为止。高志远都有些奇怪,连糠带粒的混杂物竟分得清清楚楚,农民可真了不起啊!而每扬完一场,每人都是一身汗,即便用围巾包上脑袋,脖子,身上仍粘满糠和土,赃兮兮的,不堪目睹。农民啊,干得是又脏又累的活,吃得是糠糠菜菜,生活苦啊!

                      、钱富贵

打完夜场一般都得到半夜,堆起场来,就吃夜饭了。这是最热闹的时刻,也是最开心的时刻。

夜饭是在饲养室用给牲畜泡料的大锅做的,因为锅小熬粥不够吃,饲养室的大锅是全村最大的锅,能盛五、六挑子水,熬粥能够几十人吃的。一般是熬土豆粥,有时恰巧生产队有瘦得过不去冬的羊羔子杀了,那就熬肉粥了,那就是社员意想不到的福分了。熬粥的当然就是饲养员钱富贵和刘兴德了,他俩是生产队固定的饲养员。饲养员是个肥缺,在生产队,到了冬天一般社员都没活干,那就挣不着工分;而饲养员冬夏都有活,一年能挣一般社员两人的工分,所以都争着抢着干。而钱富贵和刘兴德都是铁杆的贫农,刘兴德忠厚老实,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当饲养员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而钱富贵好吃懒做、藏奸耍滑,凭着成分好,非要干,别人也不好与他计较。

喝粥的时候,钱富贵是掌勺的,他往锅台脸前一站,拿着给牲畜和料的大铁勺子,谁伸上碗来,就是一勺子。那粥都是一勺一个的稠粥,和干饭差不多。打场有二十多人,有坐炕上的,有站地上的,有蹲锅台边的,挤得满满一屋子人。一人一个大海碗,都“唏留唏留”地喝着,满屋都是“唏溜”声,听起来好不热闹。吃完第一碗的,马上去盛第二碗,这时,在灶坑吃的钱富贵就会朝起大铁勺来,再给你一勺,又是满满的一碗。按理说,生产队做夜饭管够,谁爱吃多少吃多少,不需要有专人盛;可钱富贵像有盛饭的瘾,从始至终一直盛完。

吃完饭,高志远和韩文义往家走,高志远不解地问韩文义:“吃夜饭也不限量,钱富贵为什么非得给每个人盛?弄得大家都像受他监督似的。”

韩文义胸有成竹地说:“你刚回来,没和他打过交道,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是一个投机取巧见便宜就上的家伙!饲养员是多少人都眼红的活,别人猫好几个月的冬,一分挣不着,他当饲养员,活又不累,挣一冬天的工分,一个人顶两个人挣工分,这活谁不想干?可为什么就他能干上,就是谁也没他脑袋尖,便宜活他要没干上,也不让你干消停,别人都跟他生不起那个气,才让着他的。实际他有什么能耐,干活藏尖耍滑,一点儿力不下,全靠刘兴德了。那刘兴德是个好人,老实勤快,活都让他干了。你说吃夜饭他为什么掌勺,那就是看大伙吃饭他气肚眼胀,专盯着看你吃几碗。你明天就知道了,谁吃几碗,谁吃几碗,以前传的李光棍吃了六大碗,就是他传出来的,他还说是一碗一碗给他数着的,整整六大碗。你说,吃多少,是生产队管饭,碍他哪根筋疼,他不是闲(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他就是那样的人,见不得别人好,见别人比他强,他觉都睡不着。他做的那些缺德事多了去了,我给你说说他给他兄弟媳妇抓人的事……”

高志远很好奇,怎么还给兄弟媳妇抓人呢?便道:“真是说什么话来什么话,还真有大伯子给兄弟媳妇抓人的。”

刚说到这,他俩已到了高志远家,韩文义道:“你到家了,天也不早了,快回去睡觉吧。钱富贵给兄弟媳妇抓人的事,明天打场时,我再给你说。”

高志远虽有不舍,看看已半夜多了,静谧的小村已安然入睡,不时的狗吠声,更显夜的幽静。也只得说:“别忘了,明天给我接着说。”

两人各自回家睡觉不提。

第二天打夜场时,刘兴良遛场,他俩又钻进穰子窝里,高志远迫不及待地说:“快,给我接着说钱富贵给兄弟媳妇抓人的事。”

韩文义笑着道:“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钱富贵的兄弟钱富旺原来有个媳妇,叫王美娟,两口子结婚一年多了,感情挺好的,从没听说吵过架。王美娟原来是乡文化宣传队的,唱得好,嗓子亮,人也长得漂亮,钱富旺娶那样个媳妇也算烧高香了。可是,钱富贵一开始就不同意,说唱戏的没一个好玩艺,让他兄弟防备着点!他兄弟觉得他媳妇对他挺好的,不可能出去乱搞去,也就没当回事。

那是秋天,有一天晚上,社员开大会。正开到半道,忽见钱富贵拉着高志信闯进屋,一进屋就大声地喊着:“抓住了!抓住了!”

“大家很奇怪,有的开玩笑说:“抓住什么了?抓住人了?”

还真说对了,只听他气喘吁吁地说:“他……他……和王美娟……”

有人大声说道:“还真是大伯子给兄弟媳妇抓人了。”

这时,只见王美娟也闯进屋来,不由分说,上去照着钱富贵的脸就是两把,一边挠一边破口大骂:“谁不知道你们老钱家是一窝子牲畜,大伯子连兄弟媳妇也不放过,得不了逞,就怀恨在心,想尽法儿糟蹋人!说我和人有关系了,你们说说,有这段理吗?

钱富贵的脸上已出现数道血痕,他着急地分辩:“你和高志信在大墙后……”

王美娟不等他说下去,就高声说道:“是你把我拉到大墙后的,我一喊,你没脸了,拉上正在路上走的高志信,就说我俩怎么来怎么去了。你还有脸说呢,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你们一家子牲畜,我是没法待了。我走,给你们倒地方,你们再找个任你们糟蹋的!’说完,嚎啕大哭着,疯似跑了。……”

王美娟第二天拾掇拾掇回娘家了,说什么也不跟钱富旺过了。钱富旺去了好几次,哭哭啼啼地好话说了九千六,王美娟就是非离婚不可,说生不起他们家那牲畜的气,结果到底离了。……

媳妇离婚了,钱富旺想媳妇想得受不了,活也干不下去,饭也吃不下去,觉也睡不着,整天像个“大烟鬼“似的。他妈看再这样遭下去,非得生病不可。就埋怨钱富贵没事找事,把好端端一个家搅散了。又说:“你把他媳妇搅散了,你就得再给他娶一个!”兄弟遭,老妈逼,钱富贵没办法,去找了他一个远房的表哥。他那表哥是人贩子,一听就说:“没事,包在我身上,保证给兄弟娶上媳妇。不过得花两个钱。”钱富贵到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只得说:“钱多少没问题,只要给我兄弟娶上媳妇就行。”就这样,他表哥领着钱富旺去了山东。听说那也是个穷山村,缺吃少穿的。钱富旺的表哥把咱们这里夸得多好多好,说精米白面敞开吃,猪都是整口整口的杀,油都是放瓷缸里盛着……说得天花乱坠。纪静雯的母亲信了他的话,也相中了钱富旺,觉得他是个老实过日子的年青人,纪静雯和钱富旺对面相,也都没什么意见,一说即成,就跟着来了,过来就结了婚。

纪静雯到这里一看,哪像说的那么好啊!还吃细米白面呢?竟吃糠咽菜了;还猪油用瓷缸盛呢?一年连油腥都见不着;还整口整口地杀猪呢?一家一年也难得杀一口猪;有杀猪的人家,还是卖购猪的,生产队给些秕子,把猪喂肥了,杀了还得卖给国家。纪静雯一看这样的苦日子,一后悔一个死,一来时整天哭得死来活去的。可她离家远,好几千里路,她一天书都没读,一个字不识,想回家也回不去啊。就这样,只得凑合着和钱富旺过。

高志远也若有所思地说:“我原来就想,咱们这里的姑娘起名字都什么花啊云啊芬啊的,她怎么起了那么这文雅的名字呢?原来是山东人。”

韩文义说得兴起,又道:“你知道钱富贵为什么叫钱大拐吗?这有段传奇,我说了你可能不信,可人们都说这是真的。钱富贵有秆老洋炮,专用来打野兔,狍子什么的。到了冬天,一下雪,他就出去转游着打野兔去。因为,下了雪,兔子一跑,雪地就留下一溜脚印,就好找了。他有时能打着,一只兔子,四、五斤,就能改善改善生活;有时跑一天,一只也打不着,还累够呛。有一天,灶膛不好烧,他上房打烟囱(就是用长绳拴块石头来通烟囱),脚下一滑,掉下来了。那房顶都一丈多高,又是冬天,冰天冻地的,掉下来就把腿摔得不敢动了。到医院一检查,说小腿骨折了,等在医院治好了,落个点腿,你没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要说,上房掉下来摔断了腿这也没什么说的,可是,有一天,郑桂花中了兔子仙,通说通道的,她说:“你们村里的钱富贵,不是牛吗!一下点儿雪,他就拎着他那烧火棍满山转游,让我们不得安生。好吧,你不让我们安生,我也不让你安生,一下点雪,我就满山坡踩两溜脚印,就够他跑一天的,累得他张嘴喘。可他还是不死心,有一天,我看他上房了,我一掫腚,他一个屁股朝前就栽下来了,怎么样,把他那狗腿摔断了吧。……”

高志远听到这里,好奇地问:“这是真的吗?”

韩文义笑着道:“不好说,你说是真的吧,兔子仙真有那么大能耐?你说不是真的吧,它怎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呢?上房滑下来也有可能,可兔子仙怎么就知道了呢?真假难辨,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

高志远又问:“兔子真能成仙吗?”

韩文义笑了:“不好说。你说成仙吧,没听说它成仙什么样;你说不成仙吧,它有时能附人体,把人折腾得通说通道的,而且说的话都不是胡说八道,是有根有据的,都能对上号,你说怪吧!”

高志远也来了兴致,说道:“我记得读小学六年级时,我们路远的在学校住宿。一天晚上,同学们睡觉已熄灯了,忽然,胡守礼同学大声叫道:‘你们学生也太没礼貌了,到处撒尿,尿我一身,还乐呢。我要告诉老师去,张跃先随处小便。……’大家觉得奇怪,熄灯后谁也不敢说话,他怎么无所顾忌地大声嚷嚷;而且还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说张跃先随处小便,人们便问躺在炕上的张跃先,是随处小便来吗?张跃先一口八个不承认。又听胡守礼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有的学生太淘气,大操场还不够玩的,还找背旮旯地方玩,都玩出个花样来,玩什么步步登高,玩什么天梯探险……早晚摔断腿就不探险了。’别人说他:‘熄灯了,不让说话了,你别说了’他却更来劲了,声还更大了,‘这你们来遵守纪律来了,装门面来了,等生活老师检查走了,你们拉呱说笑话,一说半宿,怎么不遵守纪律了?……’他的吵吵声,果然把生活老师给吵吵来了。生活老师进屋说:‘熄灯了,怎么还说话?’胡守礼不但没住嘴,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回你知道你这帮弟子了吧,阳奉阴违,没有好鸟。’生活老师姓潘,四十多岁,身宽体胖,大家背地里都叫他一桶油,他听胡守礼说的话有点儿奇怪,他忽然一改严肃的面孔,和蔼地说;‘你说说他们怎么阳奉阴违了?’大家都很害怕,怕他说出同学们违犯纪律的事情来。他果然把张跃先随地小便,同学们熄灯以后还说话的事都通通说出来。潘老师严肃地问同学们:‘你们是这样做来吧?’,同学们吓得谁也不敢吱声,因为,确实是熄灯后,等他检查走了,大家觉得他不会再来了,便说起故事来,而且一说半宿。潘老师见大家不吱声,说;‘你们不吱声,那就是默认了,明天我再找你们算账!’他又问胡守礼;‘你住哪里啊?’听胡守礼哈哈大笑,说;‘我住哪,你还找着了?我告诉你,我住尖尖山窟窿洞,窗户朝西门朝东。找去吧。’潘老师突然大声命令胡守礼:‘你穿衣起来,跟我去办公室!’忽听胡守礼说;‘我走了,不跟你们玩了。’说完,没动静了。潘老师又问胡守礼:“你睡不睡觉,你不睡就跟我上办公室。’胡守礼像醒悟了似的,惶惶地说:‘我睡觉。’潘老师向大家说:‘大家都睡觉吧,明天还得上课呢。’潘老师没走,看大家都安静地睡了,胡守礼也乖乖地睡了,才走了。

当天晚上,大家都很害怕,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潘老师走了,吓得谁也不敢问,只得乖乖睡觉。第二天,大家才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明白的同学说,胡守礼是中了兔子仙了,才通说通道的。大家又追问张跃先,是随地小便来吗?他先还不承认,后来大伙说,不会告诉老师,兔子仙说你尿它一身,它一定在你尿尿的地方,你说出来,咱们好找去。张跃先才说了:‘就在食堂后面的大烟囱那。’大家跟他来到大烟囱,一看是一个废弃的大烟囱,底下已扒出个大窟窿,大伙朝那大窟窿里一看,地上有个像老母鸡打抱窝一样的一个圆圆的窝,大伙七嘴八舌地说:‘这家伙正是在这里来。’有的看了看大烟囱说:‘这可不是尖尖山窟窿洞嘛,多形象啊!’有的又指着底下朝东的窟窿和半截有个朝西的窟窿说;‘这可不是窗户朝西门朝东嘛,说得多对啊!’有的同学又埋怨张跃先;‘你要是昨晚承认了,咱们到这就能抓住它,那多好玩。’有的又说;‘它让你抓住,早跑了。’说的那个同学说;‘它附人身上时,四个腿朝天蹬达,不会跑。说它离附着的人不朝过一百步,你别说,从这到宿舍还真没有一百步,看来,这说法还挺对的。’”

高志远说完,韩文义问道:“你说中兔子仙是怎么回事呢?你说没事吧,它怎么能附在人身上,让人说它说的话呢?而且人还不知道。”

高志远也想过很多次,而且还问过很多人,都没得到个解释。听韩文义又问,他也只得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觉得那就是一种波,像电波或磁波一样,人大脑活动也是一种波动,兔子能用它的波动干扰人脑的波动,从而,受它的支配。因为都说,中兔子仙,兔子离人超不过一百步,那也就是说,如果离远了,它的波动就干扰不到人的波动了。再者,说中兔子仙,兔子都在那四腿朝天地蹬达,那就是它在进行波动。还有,中兔子仙的都是体格比较弱的,强强壮壮的,一般中不了兔子仙,那就是说,兔子支配不了强壮人的神经。我是这么想的,不知对不对?”

韩文义道:“你别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道理,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高志远又道:“现在科学还解释不了,等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一定会解释明白的。”

韩文义又道:“不管白兔子,什么狐狸了,黄鼠狼了……都能成精呢。咱们村里老刘头不是整天套狐狸吗?有一年他套住一只火红火红的狐狸,人们去看。他套狐狸都是下套,一般都是套住腿,他把它嘴捆上,一般背回来都是活的。你说怪不怪,那狐狸见了人,一对一对地掉眼泪,人看了觉得挺可怜的。老徐头来了心软,掏钱买下来,回去烧香祷告祷告,就把它放生了。可是第二年,老刘头又把它套回来了,这回打死卖了。你说怪不怪,他大闺女结婚后孩子都两三个了,好好的突然就疯了。好时候和好人一样,做针线活一般妇女赶不上她,她绣那小孩穿的虎头鞋、牛头帽子,那叫鲜活,妇女谁见了谁夸。可是一疯了,就脱光腚可大街跑,见谁打谁。人们都说她爹套狐狸套的,你说不是吧?那全村二、三百口人,谁也没疯,怎么就单单她疯了呢?这里边一定有事。”他看了看高志远笑着说,“这只能留给科学家去解释了。”

高志远原本以为打夜场,黑更半夜的,一定无聊得狠,没想到,韩文义有这么多传说故事,轶闻趣事供他享受。他便说:“你把你知道的故事都讲给我听,这比看书还有意思呢。”

韩文义也道:“只要你喜欢听,我把我知道的都讲给你,咱们村的故事多着哪,刘兴良不是说:

红山村,故事多,

好像草儿满山坡。

红山村,故事长,

好像山岭长又长嘛。”

                       七 、大喇叭

打场最热烈最兴奋的时刻是下场,所谓下场,就是经过扬场之后,把粮食粒子扬好,往仓库里扛粮食。

黄澄澄的谷粒,或白生生的莜麦粒,或黑油油的荞麦粒……圆滚滚的粮堆像条龙一样,静静地卧在场院中心,是刚刚扬好的粒子,颗粒饱满,干干净净,看着都让人眼馋。

这时,便见老保管李富善一手拎斗,一手拿着刮斗的长条尺,兴冲冲地走来。他虽已五十多岁,干干巴巴,浑身像竟骨头没有肉一样,可是,却精神矍铄,干劲十足。每次下场,都是他过斗,也就是两个打撮子的,把粮食粒子装进斗里,他用尺子一刮,将斗里的粮食刮平,端起来倒进口袋里。而且还要数着“一个斗,两个斗……”这既是个力气活,也是个精神专注的活。所谓力气活,是端一斗粮食,少说三十多斤,多则四十多斤,下一场有时二、三十石,多则五、六十石,那就是说得端二、三百或五、六百斗,而且是接连不断地一斗接一斗端,这没把子力气是干不下来的。所谓精神专注,是因为一边端斗,还得一边数着多少斗,这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马虎一斗,那入库的粮食就出差错了。而老保管李富善,不论多少,都是一气端下来,而且一斗都不会错的。

别人也都称赞他:“你真老当益壮,年轻人都赶不上你!”“你的记性没比的,一斗都不带错的!”

他这时就会翘起山羊胡子,高兴地亮着他那大嗓门说:“这就叫一辈子受累的命!”

他也确实受一辈子累,解放前给地主扛长活,解放后当牛倌,他那大嗓门,就是放牛时练出来的。他从村里一走,高声一喊:“撒牛来——”各家各户听得清清楚楚,便赶紧把自己家的牛赶出来,撒到牛群里。圈牛时,他又会站在井台一喊:“圈牛来——”声震山谷;各家便把自家牛圈起来。那时,一早一晚听他喊“撒牛来——”

“圈牛来——”,自从成立生产合作社后,他当了保管,每当秋天夕阳西下,各家晚饭的炊烟袅袅升起,也正是下场的时候,全村人都会听他“一个斗……两个斗……五十个斗……”响亮的声音。这时,好开玩笑的就又说:“大喇叭又练嗓子了!”

高志远很佩服老保管,他当保管,那就是生产队的管家,生产队的所有物资:仓库里的粮食,车辆犁把,锨杈扫帚,绳绳套套……少说也有几十样,几百件,要存放得井然有序,不损不坏,实属不易。他把所有物件分门别类,各有所属,各有其位,井井有条,齐齐整整。要用什么物件,伸手就能取来,用完放回原处。保管库不必说物件摆放得有条不紊,就连院子也扫得干干净净,连根草刺都找不见。他整天在保管库里,忙忙碌碌,没有一刻消闲的时候。最令社员佩服的是他的记忆力,他虽一个大字不识,说起他的不识字还闹出一出笑话:他把过年的对联“肥猪满圈”贴到了大门口,去拜年的看到,告诉他贴错了,他才换过来。后来和他闹着玩的见面总恭贺他肥猪满圈,他也只是干笑,说不出什么来。他裤带上挎的三、四十把钥匙,他能知道哪把开哪个仓库。这还不算什么,更令人惊叹的是那二、三十个圆仓,他知道哪个里面装谷子,哪个里面装小麦……而且准确地报出每个仓子里面存多少斤。不管保管工作做得好,而且热情为社员服务,社员这个去借车,那个去借绳套,他都热情给你找,即便他在家吃饭,你喊他一声,他撂下饭碗,给你找完东西再回家接着吃饭,从不叫苦叫累。社员们都夸他认真负责,尽心竭力,是个爱社如家的好管家。

下场时,年轻人都是扛口袋的,有劲的扛五斗,那就是近二百斤,劲小的扛四斗,一百六、七十斤。这时,年轻的只要能多扛就多扛,好像比赛一样,比比看谁扛得多,谁英雄谁怂包!韩文义当然扛五斗,还像玩似的;而高志远只能扛四斗,还累得腰酸背痛。把粮食倒进仓库,往回走的路上,高志远向韩文义道:“保管大叔真是个好管家!勤劳能干,能吃苦受累,就是年轻人端那么多斗,胳膊也抬不起来了,你看他没事人一样。”

没想到韩文义鼻子嗤一声,不屑地道:“年轻人想替替他,他还得让啊?”

高志远不解地问:“为什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叫大斗进,小秤出,有猫腻呢!我们进库是按多少斗,每斗多少斤,乘起来总共多少斤入账。可是,你看到了吧,下场前得先过个标准斗,两人打撮子,慢慢地倒入斗里,用刮斗的尺子刮得平平的,得出一斗多少斤,以后就按这斗的斤数算。可是等下场时,两人打撮子,再也不慢慢倒进斗里了,而是‘忽哧’一下子就倒进斗里,这明显比慢慢倒要多,而且用尺刮时,再也不是平平的刮了,‘忽’下一刮,明摆刮得不那么平,而且上尖的斗刮过有的又落进斗里,所以,哪斗也比标准斗多个一、二斤。少说就算一斗多一斤吧,这一场少说二、三百斗,多时五、六百斗,那就是少说得多二、三百斤,多就多五、六百斤。一场多几百斤,这一秋天得打多少场,得多多少斤。他是保管,这账他还不会算?而出库时,都是用秤称,一斤是一斤,里外里,得多多少粮食。”

高志远又问:“那多了粮食也不归他自己啊,他有什么好处?”

“这你就不懂了,生产队要经常清库,这不就年年涨库了吗?如果不是这样,按秤入按秤出,掉了库,不就成了他的责任了吗?”

高志远想:老保管是多好一个人,没想到还藏这么多心眼,真是人心难料啊!

又听韩文义道:“这年头,吃粮多困难,谁家不是吃糠咽菜,可听说他家竟吃细米白面。这咱没亲眼见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他家年年喂一口大肥猪,这是人人都看着的事实。别人家人都没吃的,哪有粮食喂猪,都是给生产队喂购猪……”

高志远不解地问:“什么叫购猪?”

“就是社员替生产队喂猪,生产队给一定量的秕子,等猪喂胖了,杀了要顶生产队的卖肉任务卖给供销社。喂猪的人家,辛辛苦苦喂一年,只剩个头蹄下水,算是过年的肉食了。而老保管家,年年喂一口肥猪,还不是购猪,是自己喂的。过年杀了,一年的油肉不断,喂猪的粮食哪来的,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是从仓库里拿的,可你抓不着证据,也是癞蛤蟆生气——干鼓肚。”

韩文义的一席话,完全颠倒了高志远对老保管的印象,从一个大公无私爱社如家的英雄变成了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小人,两个形象一时很难在脑子里容下,让他无所是从。他似乎总希望老保管像他想像的那样完美,可韩文义说的那个势力小人又钻进脑海和他打架,他也在考问自己: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得出结论就是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吧?

说着,两人已到了场里,便停止了说话。

老保管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一百一十八个斗……一百一十九个斗……”又响彻了整个场院。

下完场,收了工,高志远和韩文义正往家走,路过保管库,听到院里争吵声吵破了天,他俩也忙进了保管库,一看,是赵全忠和老保管在争吵。只听赵全忠说:“我到公社拉上檩子就回来了,也没翻车,也没卸车,牛鞍子怎么就坏了呢?”

老保管说:“那借给你时好好的,这坏了我怎么知道?”

赵全忠眼睛瞪得老大,叫道:“谁知你借给我时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也没看,这回来你说坏了,你就是想赖我。”

老保管气得指着赵全忠说:“你年青青的,别屈说枉道的,我能借给你一个坏的。再说,就是坏了,生产队负责修,能赖你吗?”

赵全忠仍不示弱,道:“那谁知道?你就看人下菜碟呗。”

他俩吵嚷的,人越来越多,郑队长也来了,向赵全忠道:“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老保管大叔是那样的人吗?牛鞍子坏了,生产队修理,也用不着他的工分,他犯如赖你吗?坏了就是坏了,赔就完了,何必说那些没用的。”

郑队长的几句话,倒说得赵全忠像耗子见了猫似的老实了,嘴里他嗫嚅道:“谁知道借时坏没坏……”

郑队长道:“那谁让你借时不长眼睛好好看看来呢,这时还有什么争吵的,坏了,就忍个肚子痛,赔就得了。”

一场争吵算结束了。高志远和韩文义走出来,高志远向韩文义道:“老保管也不容易,社员借的东西坏了,不赔吧,社员们反映没管好家;赔吧,又得罪人,真不好干。”

韩文义道:“要说老保管这方面是管得很严的,一视同仁,谁借了东西坏了,都照赔不误。记得郑队长一次借车用,压心盖子坏了,他到底让郑队长找林木匠修好,才收回去。要说他管理生产队的物资是尽心尽力,那是没比的,是个好管家。”

高志远还很少听到韩文义能这样褒奖一个人,看来老保管还是做得不错,这也又让他恢复了原来对老保管的印象:是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好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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