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车穿过第三个路口的时候,我又看到那种蓝色的牌坊。它告诉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到涩北——一座无名小城。这一路上我经过无数个这种指示牌,它们清一色的蓝底白字,内容简洁明了。
大概一年前我也是用这辆白色东风标致4008送的许静,她恰好开学,我也恰好没事干。于是我们从一千公里外的南方小镇出发,驱车前往北方的某个省会城市。一路上我们就走国道还是高速这件事争论许久,最终的结果是许静睡着前我们走高速,她睡熟后我就在最近的服务区停车,加满油,然后驶上国道。
不知为何,我对国道有着莫名的情感。刚肄业那阵子我同样用那辆东风标志4008在国道上疾驰。它好几次都因为燃油不足且没有及时发现加油站而将我抛在路边,每次我都是靠在车旁边抽着烟看着穿梭的车流,无奈地竖起大拇指。后来车来车往无人理会,我便索性竖起了中指。
许静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那天她提着厚重的行李箱举步维艰地走到我抛锚的车面前,两手叉腰大口喘气。
我眯着眼看了她一眼,随后煞有介事地将竖起的中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又移到正对国道白线的地方。令我诧异的是她竟然无视我的挑衅,径直将行李箱扔到后备箱,然后一头扎进后排座。
傍晚来临,仍然没有人对我的中指感兴趣。我想起一个古老的新闻——它说有个女主持人因为直播时中指没涂指甲油被停职。于是我端详着自己那根举了一天的指缝里泛黄的中指,得出结论,那就是吸烟有害健康。
我像拎小鸡一样将正在熟睡的许静拎起来,问她我这车新装的座椅,你给我哈喇子流一地是什么意思?许静吧唧了嘴巴揉着眼睛说道,大哥你放心,我哈喇子是干净的。因为我都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我把仍旧昏昏欲睡的许静又扔在后座上,关上车门点了一根烟抽起来。天色渐晚,国道上更是人迹稀疏,只有几只流浪狗步履匆匆地从我眼前走过,一转眼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原来夜幕已经降临。
假如没有许静,那我就丝毫不用担心。车子在即将没油前我已经停当方便,我只需靠在座椅上睡一晚,等待天明时同学送来汽油。但现在这么一个姑娘不分青红皂白就躺在我的车里面,我难以得知她下一次有生命迹象是什么时候,更不知她醒来之后又会有什么反应,对我来说,突如其来的麻烦最麻烦。
“醒来就起来,还装?”我弹了烟灰,关小车窗。
许静起来将头靠在窗上:“我们到哪里了?”
我说了名字,许静一下子跳起来:“啊,怎么走了一整晚还是这里?”
“第一,不是一整晚,而是三个小时,”我掐灭烟头,关上车窗,“第二,你上来之前这台车就暂时性失去了跑路功能,它不在这里该在哪里?”
许静显得懊恼,她抱着腿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好像是我待在她的车里面。
“怎么,有话要说?”我问。
“你这车不能跑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白白浪费了三个小时。”许静说。
“谁规定了车就是跑的。”我问。
“不能跑你停路边干什么,你这是非法占用公共资源。”许静显得愤慨,并很快为自己的愤慨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在我们的世界很受推崇,任何过错或者得失,只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你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你脚下的人问,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但许静并不了解我们的世界,所以她这么说,就是在东施效颦。
我抬头,在后视镜里看着蓬头垢面的许静。然后转脸说,你不乐意可以下去。
许静听完就拉开门把手,抱着一小包站在夜色里。她说:“你以为我稀罕你这破车,要不是我路上遇小偷了身上没钱,你求我我都不上来。”
“好啊,”我按下控制后备箱的开关,“慢走不送。”
一分钟后,许静“嗖”一下又拉开车门钻进车里,怎么着都不肯下去。
“怎么,迷路了?”我问。
“这个……”许静抓了几下头发表情痛苦地苦笑着说,“我觉得你人挺好的,大晚上的也不能把你一个人丢这儿是吧?所以我就陪陪你。”
“这样啊,”我又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说道:“我以为你是发现了车子陷在了墓地里。”
许静大惊失色,又“嗖”一下钻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你……你怎么不开灯啊,大晚上的……”
“我也想啊,只是大晚上的,你不睡人家还要睡。”
许静顿时面色苍白。
就在短暂的沉默时,许静旁边的车窗换换地滑下来,她尖叫一声就跳到我的身上。我哭笑不得。
二
天明以后,我摇醒正酣睡在我座位上的许静,递给她一桶泡面。许静显得受宠若惊,顾不上洗漱就美滋滋地大口吃起来。
“我查了地图,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大概五十分钟后有个服务站,”我看着正被烫得龇牙咧嘴的许静:“你在那里可以坐到大巴。”
“啊喂喂喂,”许静咽下一口面条说,“我身上可是一分钱都没有的,你让我去服务站干嘛,当服务员啊?”
“你爱干嘛干嘛,总之只要你下我的车,别耽误我的行程,你弄脏我车垫的事我就既往不咎。”
“不是吧大哥,你这叫卸磨杀驴。”许静捧着泡面,盯着我说。
“我提醒你,是你莫名其妙钻上我的车的。就算我卸磨杀驴,这驴也得有用之后才卸磨吧?”我说。
“我不管,”许静嘟嘴,“总之我昨晚都陪你过夜了,你得对我负责。”
我看着又大口吃泡面的许静,突然感觉这世上道理都是怎么说怎么合理,人也是如此,怎么活怎么合理。
“但你跟着我也去不了你的目的地,两个面对面相遇的陌生人,本来就不可能有共同的目的地。”
车子驶在312国道上,偶尔颠簸。涩北很快就会闯进我的视野,这些天的奔波,我终于慢慢靠近了目的地。我想起跟许静说的那句话,现在忽然觉得悲悯。的确,两个相向而行的路人很难有共同的目的地,但当时我又怎会想到,这句话我只说对了开头,说错了结尾。
三
“你朋友呢?”许静问。
“走了。”我看着蜿蜒曲折的路面控制着车子的匀速前进说。
许静坐在副驾驶,显得精力充沛。她把玩着安全带说:“你朋友很忙吗?都不问问我是何许人也。”
我继续看路:“没问,他只是问我多少钱包夜,下次他也点你。”
“什么包夜什么点我?不懂你们这鸟语。”许静说。
“就是……”我稍作思忖,“他问你包里被偷了多少钱,他要指点你。”
“哦这个啊,”许静又恢复了神气,“其实也不多,两千多块。”
“OK,替我谢谢你朋友啊。”许静高兴地说。
“嗯,我一定原话带到。”
这段国道并不是很坑坑洼洼,但我还是很小心地转动着方向盘。许静抱怨国道太颠簸,我说你要是同意的话,也可以自己跑上高速。我赞助你一双鸿星尔克。
在我印象里,国道就好像一个没落的皇族, 它正统,因为它的的确确连通着五湖四海。但它也寒酸,几乎每个离开城市五十公里的国道,都不约而同的坑坑洼洼,经久失修。在这里发生车祸,多半是死在救护车开回市区的路上。
许静的方向和我是一致的,这里我还是很佩服这姑娘的魄力。她说她被偷了钱后就一直在找一辆车牌开头是某A的车,她要去的就是这座省会城市。她知道纵使司机不拉她去那里,也至少能告诉她,哪里可以搭到顺风车。在这里,缘分就是一串原本毫无意义的数字,但这个A很重要,它代表的,是一个生命与一座城市的羁绊。
你说,一个生命可以和一台车,一座城市乃至一条公路发生羁绊,甚至永久地栓在一起。可为什么不能与另一条生命发生羁绊,永久永久地栓在一起?
四
车子开进城区,这是我们行驶的第一个夜幕星河。许静在手机地图上认真地翻看着自己的目标,而我则看着窗外摆成一条龙的车队面无表情。红灯时间比想象中要长,比车队也长。
许静说,你这车要不是白色该有多好,现在白色黑色的汽车显得车主老气。
我说,老气不好吗,可以倚老卖老,而你呢,作为大学生,却必须童叟无欺。
许静摇头道,我喜欢咖啡色,其实卡其色也行。最最不行,也得是奶色。
我一时语塞,因为我并不清楚卡其色是什么色,也不知道白色跟奶色有什么区别。但我也没有问许静这些问题,因为我怕我绕在这些颜色里面,最终忘了自己车的本来颜色。
于是我问,你现在没钱了,回学校怎么办?
许静仍看着手机回答,兼职呗,我都想好了,我要写一本小说,在网上连载。
我笑着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小作家,作家是不是都是你这样无知无畏的?
哪里的话,许静反驳道,作家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类。
那你就不适合当一名作家,我用手指拍着方向盘说,你太浮躁,还没体会到真正的孤独。
许静不屑道,你懂什么,等我写好了我先发给你一份,你可不许盗版啊,你看完告诉我说什么感觉,有什么缺点。
红灯过去,车队开始有了缓慢的移动。我换到低挡,并说,嗯一定一定。
五
我终于到了涩北,这是许静信里常说的地方。一路顺风,这次这辆东风标致4008没有将我抛在路边,它在车祸后好像换了一个角色,甚至有些行驶的夜里,我打开车灯,听着底盘与地面沙沙的声响,就好像又回到当初遇见许静的地方,她时而坐在后排,时而在副驾驶,又时而像那天晚上那样缩在我怀里,让我没法看清路而好好开车。在交往的这两年里,我们很多次都决定一起去涩北,一起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驾驶着这台白色东风标致4008疾驰。但无奈总是各种原因,满打满算,我们真正意义上的一起驱车旅行不过三次。一次是初次相遇,一次是送她上学,另一次,则是现在——我带着她的书与骨灰,站在了这个曾经出现在她梦里的地方。
六
年后我的车大修过一次,它的分电器已经接近报废,发动机在爬坡时总会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总想将它拖着用到很多部件都需要更换时再去修理,直到它再次抛锚在国道上,我才不得不彻底检修。
“什么时候买的车?”师傅问。
“两年前。”我说。
“二手的?”
“你怎么知道,当时这车才被用了一周,几乎就是新车。”我递给师傅一根烟,也给点上一根。
修车师傅环顾着这台东风标致4008,他说:“这款车我知道,前两年的畅销款,没有白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