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夏日午后,天气格外炎热,窗外树枝上蝉鸣不断。卧室内开了空调,丝丝凉意渗透出来。
她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梦。
梦中,出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俊美,健壮,脸部轮廓清晰分明。他长时凝望她,对她生出强烈爱意。他伸出手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没有拒绝。伸出手,任凭他拉住自己,走入一辆黑色汽车。
在车上,他一边开车一边牵着她手,有时默默亲吻她的手指。他的手干燥,温暖,掌心有一股能量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
彼此无言,车内也无音乐声。她轻轻叹一口气,若此刻,像一条丝线,无限延长,延长,延长至看不尽的时光深处,那该是多奢侈又美妙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画面变幻,如电影剪辑般更迭。
黑色汽车消失,眼前是一片深蓝大海。
白昼时光。海面上,被撒上阳光,波浪轻轻晃动,阳光碎裂成一簇簇细小光斑。
她的头微微眩晕。
他说,大海美吗?
她说,很美。
他说,你害怕吗?
她说,不害怕。
他说,让我们跃入其中,远离繁杂人群。
她丝毫不犹豫,答应说,好。
跃入大海,如一尾鱼投入水中,浑身一凛,清醒又万分愉悦。仍旧舒畅地呼吸,周身被一片清澈的蓝色所包裹。这样的安全,就此隐匿在城市人群之外,无有争吵,也无伤痛,没有眼泪,再不会哭泣。
她的眼前,只有一个眼角眉梢都是爱意的男子。
02
渐渐,她感觉到波纹开始晃动,一次,又一次,他的模样变得模糊。她害怕失去他,用力拉扯他的手。可是,他似在沉落。那样沉重,她拼尽全身力气都无法抓住他。
她发不出声音。她不能告诉他,她的恐惧。
微微睁开眼,感觉到远山的呼吸,一波一波地投到她的颈脖上。他靠近她,从薄被中,伸出手,探入她的睡裙中。细细抚摸她肢体上的每一寸肌肤,胸,腹部,隐私处,大腿。
他的手掌变得灼热,呼吸开始沉重。他翻过身,俯到她的身上,亲吻她的脸。
她再次闭上眼,寻找睡梦中的男子。还残留的那一抹蓝色,引领她在海底行走。匆匆地走,匆匆地寻。她也许已是一条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她必须在遗忘之前,找到他。
她还记得他的脸。她还记得他的脸。
也许,很快,她就不会记得。
她必须尽快找到他。尽快。
03
远山在她身旁躺下,把手枕在脑后。
沉默片刻,他说,下周我要另寻工作。
她一惊,问,你又辞职?
远山说,我与经理意见有分歧,他容不得我。
她说,你这份工作,才得四个月。
远山有不耐,说,我的意见,他丝毫不听。把我纯粹当苦力使。
她说,有时也并不是如此。宛转表达,也是一种方式。
他生出怒气,我不用你来教我如何做。
她不说话,下床去卫生间洗澡。
走出卫生间时,他问,小宝几点下课?
她说,三点半。
他看了下手表,说,家里还有什么可吃?
她说,可以给你做份西红柿鸡蛋面。
他坐在餐桌边等,手中哗啦啦地翻订阅的汽车杂志。
十五分钟后,她端来一份面条。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冰可乐,打开来,递给他喝。
做完这些,她欲转身走开,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说,坐下来。
她说,我要去吹头发。
他用力握住她,强势要求,你坐下来。
她在他身旁坐下来,沉默无言。
他用筷子搅动面条,吹拂升腾开的热气。
他默默地吃,突然开口,问她,你介意我辞职?
她说,不是我介意,现实不容乐观。
他说,我下周便会想法找到工作。
她说,既然已经辞职,并不用那么急迫。寻找一个合适的职位,更为重要。
他问,你是否觉得我很无用?
她说,不会。
04
不会?他喃喃道,又像是一句疑问。接着他发出一声怪笑,然后一扫手,将手中的汤碗打翻。
滚热的汤面,溅到她的脖子,胸口。这样出其不意,她吓得惊叫起来。因为疼痛,她的眼泪瞬时迸射出来。
碗盏摔落下来,跌在白瓷砖上,裂成细小碎片。小片小片,白晃晃,扎得她的眼生生得疼。
顾不上擦眼泪,她蹲下身收拾。
远山骂她,我知道你心底早已瞧不起我了。
她默默地拣起地上的碎片,把它们一一扔入垃圾桶中。她要记得出门时,把垃圾袋扔掉,否则,万一小宝碰到,他的手会割破。
她务必要记得。
远山见她无回话,气急败坏,一脚踹在她的肩膀上。她往后跌去,手心按到瓷碗碎片上,恍恍惚惚,倒也没觉得疼。
眼中所看到的是,墙上的白色挂钟。指针指向三点。还有半小时,小宝就会上完培训班。
她挣扎着起来,说,小宝快放学,我要去接他。
远山说,你眼中只有孩子,孩子。你根本不爱我。
她望着这个认识了八年的男子,他是她的丈夫,他是小宝的父亲。他曾是她亲密无间的爱人啊。她多么热烈地爱他,那么奋不顾身,那么甘心情愿。她在他身上投放了爱、希望和光,只是这一年年过去,她收获的是恨、失望以及黑暗。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颗炽热爱恋的心,渐渐冷却了?
也许,她已经不明白,该如何来好好爱他,更不知,要如何做才能令他满意。
她只是说,我要去接小宝。我不能迟到。
他嘶吼,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他上前拉住她的长发,用力往后撕扯。粗暴力量令她无法动弹。
她凝望着他。那双充满愤怒、仇恨、焦躁、恐惧的眼睛。她在这双眼眼睛中,再无法看到往日的浓情蜜意。他的脸部轮廓,因为生活的磨砺与侵蚀,失却了原有的美感与倔强。
他看上去如此陌生。
她说,放开我。我要接小宝。
他的手掌挥过来,重重拍打在她的左脸上。清脆响亮,在寂静的房间中发出震颤。
她突然尖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他没有松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掌再次袭来。疼痛,口腔里充斥粘稠液体的血腥味道。
她要去接小宝。这是她当下唯一的念想。她在无意中,突然生出大力抗拒的力量来。抓住他的手臂,张开牙齿,用劲咬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他叫出声,放开了她。
她没有逃,她不害怕他的再次侵袭。
她只是略略整理下衣衫,拿起方才收拾的垃圾袋。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对跌坐在地的远山说,远山,我是一个人,我有我的呼吸,我的思想,我的感受。让我保留一点自我,这样我才知道,我是活着的。
抱歉,远山,我无法成为一具没有思想,不会微笑,只会迎合你的木偶。
05
关上门时,她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三点十八分。她必须奔跑起来,才能及时赶到小区门外的培训班。
外面炎热。她没有带伞,睡裙出门,头发湿漉漉,脚上还穿着拖鞋。但她已管不了这些,她必须准时赶到培训班。
记得那一次,她迟到五分钟。赶到教室时,班级同学已散去,只有小宝一人躲在教室角落。蹲在地上,用粉笔在地面上画画。
她喊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她看到一张满布失落的脸。那张小脸上,开出一朵哀伤的花。
那股哀伤,像一只有力的拳头,把她的心脏击得粉碎。
她不能再让他失望。
她扔掉垃圾,全力奔跑起来,在炎炎夏日里,额头,脖子,身上渗出密密的汗珠。
这样的热,却让她感觉到活的力量。
突然间,她想起梦中的那个陌生男子。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贴近自己,展露微笑。他用温暖的手包裹她的身体。
他问她,大海美吗?
她注视大海,发出赞叹,美。
这片大海,这个陌生男子,注定属于不复再来的梦境。
她会记得那张脸。现在。未来。
日后的每个日子,每一时刻,只要她愿意,她都会记得在一个夏日午后的梦境中,她曾被一个男子深深爱过。
她终于及时赶到。看到从教室中汹涌而出的小人中,小宝那怯怯的身影。
他张着亮光闪闪的眼睛,在人群中寻找她。
他看到她,放下心来,露出灿烂笑容。
她微笑着,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