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牛老了。
它匍匐在荔枝树下,嘴里一下一下地倒嚼着草料,偶尔“噗呲”地喘上一口大气。南方的夏天无疑是闷热的。太阳喷火般甩下一地的阳光,从荔枝树的枝叶缝隙里挤了进来,斑驳地点缀着绿荫,也落了黄牛一身。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
划过铁皮般嘶鸣的蝉叫声,池塘荫处偶尔穿过的几声鸭叫,是夏天的村庄的天然装饰品。我记得。还是在那样一个夏天。爷爷把一只小小的牛犊牵到老屋前,那时候我跟着奶奶坐在檐下纳凉。说是小牛犊,于年幼的我来说,它仍是只“庞然大物”。坐在板凳上的我仰头看着牛犊,就被它的眸子吸引了。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黢黑明亮,像夜空中闪烁的星,像弹跳的玻璃珠,更像一面澄亮的镜子,上面倒映着小小的我。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多了个伙伴,一起走过了十多个春夏秋冬。
小牛犊是爷爷从隔壁村庄买来的,听说是爷爷一眼相中的。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学,每天乐此不疲地跟着爷爷去放牛。而每次我都会带上一根软竹条和一个缝制的小布袋,那是装野果子用的。拿着软竹条往地上一甩,“啪啦啦”惊得牛犊晃起尾巴、凌乱的蹄子往前窜上好几步。我便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爷爷总会板起脸,眯起眼睛,呼喝着让我不要吓坏他的牛。我便歘一下跑到前面,对着爷爷吐舌头。
到塘坝(四周是一圈高地围成,低洼处是荒废的田地,我们称它为山塘坝)去,需要经过一片田。田里种满了水稻,绿色连成一片。半高的稻田里有些已经抽了穗。顺着黄色小土路到达塘坝,低地上长出一片片绿油油的低矮植物,有些还开着黄黄的小花。穿着鞋子踩上去,带着湿意。草尖触到露在外面的小腿,痒痒的。爷爷从坝上牵下牛犊,把牛栓往泥里一踩,就上去坝上坐着了。天蓝蓝的,还有缕缕轻柔的风吹来。远处的山连绵起伏,延伸到老远老远。黄牛在草地上优哉游哉地吃着草,偶尔“哞哞”的叫上几声。我张开双手从缓坡上一鼓作气地冲了下来,在牛犊旁边时跑时跳,或是“哞哞”地也叫上两声。爷爷坐在坝上,头上的草帽早已摘下,拿在手上扇风。眼睛眯成一条缝,闪闪地亮着光。
后来,我上小学了。牛儿也套上了耙、挽上了犁。偶然一次到田里给爷爷送水,看到了下地的黄牛。它“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一圈一圈地转着。爷爷扶着犁,在后面紧跟着。偶尔扬扬竹条呵斥停住的牛儿,随后又放下了。犁完了花生地,爷爷一把就卸下黄牛身上的负重,拍拍牛头,抚了抚它的背脊,悠悠地牵着绳子走开。再怎么忙着赶工,爷爷也会带着黄牛去塘坝吃草,直到黄牛吃完后才牵着它回来。我踩着田埂上的千根草,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靠近了,靠近了。黄牛黢黑透亮的眸子,爷爷脸上一深一浅的皱纹。那时候,我还不懂。
细细微微的风吹响了树叶。荔枝树下,老黄牛摇晃着尾巴驱赶飞来的苍蝇。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慢慢地走近。是爷爷。爷爷把身子曲着,像以往一样拍拍牛儿的头,顺着它的脊背来回抚着。斑驳地阳光洒在爷爷身上,我看见了一双熠熠的眼睛。夏天的风带着一丝燥热,穿过窗户,我听到了爷爷的轻声呢喃。十几年了,小牛犊长大了,爷爷的背也弯了。
再后来,田野里响起了一阵阵的机器声。我站在塘坝上,天还是蓝的,山还是绿的。草地上的老黄牛不在了,坝上坐着的爷爷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