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很大。有一天我在东四环,去西四环看望一个朋友。出发前天空骤变,飘下一阵雨水。我打电话给那个朋友,让她不要站在门口等我,以免被雨淋湿。她在电话里愣住,然后笑了,她说她那里天空晴朗,丝毫没有雨水来袭的痕迹。城市大,真好。晴朗与湿润并存,绝望与希望共生。不知道哪个方向飘来的一阵风就吹掉你的草帽,也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伸出来的一双手恰恰温暖你的孤单。
刚到北京的时候,我住在南四环外一个叫马家楼的地方。我就读的中央戏剧学院成教学院座落在这里。但我更喜欢它的另外一个名字,它还叫花乡。花乡地处偏僻,但四周却种满了花儿。玫瑰,菊,满天星,百合,康乃馨……各种各样的花儿在这儿悄然生长。北京花店的大部分花儿和每年国庆节天安门广场上的花阵都出自这里。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会深吸一口气,似乎能够闻得见空气里丝丝缕缕蔓延的花香。这些花香,降临在我漂泊此处的每一个梦境。其实那些花儿,我一朵也没有见到。她们都被笼罩在温室里悄然生长。但我确实知道它存在。一朵。两朵。一朵又一朵,等待着给生活锦上添花。
两年之后,我离开了那里,搬到了西五环外的苹果园。苹果园是一号线地铁的终点站。从这里下车以后,再步行二十六分钟,就能到达我所住的那个叫雍王府的村子。我在这个村子租了一间平房继续我的漂泊之旅。在这间月租一百五十元的平房里,我度过了在北京最为艰难的一段生活。这个时候,我两手空空,悬挂在北京庞大城市的边缘。
村子边上,有一座山,叫虎头山,再翻过去,就是北京著名的景点八大处。在我在这里逗留的八个月里我一次也没有去阅读过这些风景。那里给我留下印象的是房东大爷和大娘。他们都六十出头了。大爷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水管子接到水房上边高高的水桶里,让太阳把水桶晒热,中午的时候一院子的人就用这水桶里的水洗澡。这个动作他做了有几十年了。年年如此。冬天到了的时候,大娘每天早晨一早就会敲院子里各家各户的窗户,屋子里的人应声以后才放心离开,她怕大家煤气中毒。但她惟一不敲的是我的窗户,因为这个时候,才刚刚是我即将睡觉休息的时间。
离雍王府两站路的地方,是一个叫西下庄的小镇。我每天傍晚步行到那里吃一碗酸辣粉。那一间临街的小铺做的酸辣粉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酸辣粉。如果愿意再花一块五毛钱,就能喝一瓶燕京啤酒。后来我一直想回去吃一碗酸辣粉,但终于是一个不曾实现的奢望。
离开雍王府是在一个早春二月。我搬到了老北京的心脏地带琉璃厂。这次是住在一个四合院里。房东老杨胖胖的,爱喝酒、逛街,爱招呼几个人吹牛。他是典型的老北京,说话不离“丫”,喜吃炸酱面。这所四合院据老杨说,是北京的龙头。而我住的那个房间,则曾经供奉过吕洞宾的仙位。感谢吕仙人的真气,让我渐渐元气充沛。
但琉璃厂也只是一个短暂驻留的小站。这一年春去夏溜秋归冬至的时候,我搬到了北五环外一个叫北辰的地方居住。然而这依然不是最后一站,我还在潘家园和虎坊桥住过。这些我曾短暂驻留的地方,都成了我生命时光里不可或缺的小站。我在这些光阴的地址里漂流,记取或者遗忘那些擦肩而过的人和事。
许多如我一样的人在这所城市的时光里流转,有的已经离开,有的还在来的路上。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段故事,要么是故事的开始,要么是结局。如果一时兴起,也许能成为故事的转折和高潮。我一直对这些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心怀期待,也包括我自己。
我常常为此追问,那个走在斑马线上黯然哭泣的女孩的泪水到底来自何处?那对在复兴门地铁里游荡的中年男女为什么天天在那里无语拥抱?菊儿胡同里那两个拥抱的中学生的姿势能坚持多久,很多年后他们还记得在白杨树下的这一切吗?我曾看见过一扇高高的窗子里面飘出了一堆纸的碎片,那上面曾经记载了什么又为何而碎?我曾在大望路的地铁口看见一个女小偷抱着一个孩子无助的张望,她偷了一整个傍晚却还是两手空空,我知道她怀中孩子的奶粉还在别人的口袋里,但她要偷到什么时候?
我看着他们。而谁在另外一个地方看着我,像我试图记取别人一样记取我;而我又是故事的哪一个部分?所有人的故事都在悄然生长,结局未知。我所能知道的是;所有的光阴,正在显影我们的情节;所有的故事,都是光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