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木吉他

1
小时候我并不清楚他叫张逸远的。
那时候我还是穿着小裤衩就可以串门的年龄。经常光着两条肥嫩的退就坐到他家的沙发上。
“姨姨,你们吃过饭了么。”
“哟,三三来了啊。晖晖把零食拿过去。”沈姨正洗衣服,把手在围裙上拭了两下,便来招待。
“晖晖,你看人家三三,女孩子都只穿裤衩,大热天的你裹那么紧干什么。”
张逸远拿着糖盒走进客厅,瞥了眼我在茶几下乱晃的胖腿,皱了皱眉,脸上闪过鄙夷的神色,说道:“妈,我十二岁了好不好。”
我没记错的话,我是九岁。
“呐,晖晖哥哥,唱歌好不好。”
“你减肥了再说。”
“> <”
2
早在几年,正是周董风华正茂,红得发紫的时候。
“妈呀,周杰伦帅死了。歌怎么这么好听的。帅死了帅死了~”
彼时我三四年级,生理期是什么还未得知,却学得有模有样,开始泛滥起女性荷尔蒙,着迷于周天王的一颦一笑。
张逸远扯了扯嘴角,翘起脚架起他的吉他。低头练起吉他和弦。G——C——G,G——C——G……
什么嘛。我瘪嘴,朝着他阳光下沉寂的背影吐舌头。
我逆着他用稚嫩的童声大声唱《双节棍》。
他的手指被勒出深深的血痕,但好像更加灵活了些。
3
“三,你给我过来。”张逸远提着他的吉他对着对门叫。
“老娘在做奥数,吵什么!”我眉眼皱在一起,显出十足不耐烦的神色,踹开纱门走出来。
“那么简单的东西,我教你好了。”他挑了挑眉,晃了晃手中的吉他。
“不就比我大几岁么。拽什么你!”
张逸远打开纱门让我走进去。
“你不是喜欢周杰伦么。我唱给你听。”
他坐在透亮的客厅里,熟练的和弦从他的手指流泻出来。他的头微微低下,阳光镀在他的脸上,纤长的睫毛不经意间颤动一下。他嘴中轻轻唱着,宛若呢喃。
我双手环抱在胸前,本是摆出不屑的姿势,睥睨着他。
眼光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看到他被阳光照到而显得透明的手背,透亮的皮肤下面布满青色的血管,我似乎能够看到缓缓流动的血液。
我看他专注的神情。突然呆在那里。
他是太阳么?他是光么?
我懵懂疑惑着。
他的手最后在琴弦上轻轻一划,然后张开合在琴弦上。
“怎么样。”他抬头看我。眼中有不可遏制的欣喜以及孩子的炫耀。
“恩?”我回过神来。对向他的眼睛,我知道我此时应该说些溢美之词。我一时间搜肠刮肚,第一次恼怒自己学识的浅薄。当下便只能给他看我晶亮的眸子,希望他从那眼光里了解到我对他的敬慕。
敬慕么?
大概是从那时开始。我最喜欢的人从周杰伦变成晖晖哥哥了。
4
大家都叫他张逸远。
“张逸远数学又拿了第一名。”
“张逸远当上了学生会主席。”
张逸远。
张逸远。
“张逸远太帅了!”
什么嘛。
我在他人的谈论中瘪了瘪嘴。
什么张逸远。
分明是晖晖哥哥。
住在我家对面的。
看着我是眼神里逗弄成分居多的。
唱歌很好听的。
说我哪次能在奥数班考第一名(他明明知道不可能)就教我学吉他的。
那个晖晖哥哥。
我以为一切都不在改变。晖晖哥哥还是在心情好的时候对着纱门叫上一句,手里握着他的木吉他。我也还是边装出什么正忙不耐的表情边打开纱门。
然后在明亮的阳光下、或是湿闷的空气里,他弹上一首曲子,低吟浅唱。我挑一个合适的位置,坐在他的身旁,托腮凝望他的侧脸。
他的表情沉静,永远沉静的沁人的水。
我以为什么都没变。
我以为自己身体里那有力得可以听闻的心跳,亦与早时那些年月无异。
他就是晖晖哥哥。
只弹琴给我听过的晖晖哥哥。
5
晖晖哥哥有两月练琴变得莫名勤奋起来。不别于以往的有一搭没一搭,他每天都找我去听他练琴。
他弹一首又一首,唱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收手在共鸣箱,抬头看我。
“怎样,你觉得哪首好?”
我回过神来,却还是不解地看他。
明明哪一首都很好的啊,只要是他在弹在唱。
“啧啧,给你听了那么多天,这个都说不上来。还以为你从小叫着嚷着喜欢周杰伦,还能给上点想法呢。”他挑了挑眉,右手划过琴弦,流泻出一声琴音,叹了口气:“算了,你还是小孩子。”
听到他一句小孩子,我一阵挠心挠肺的不爽:“小什么小,明明哪首都不好,我给你面子不说你还不领情。”我站起来,对他重重地哼了声,转身就走向门外。
他动了动手腕,无所谓地笑了笑。
6
外面天很阴沉。
云层厚重,压在低矮的楼上,发黄的墙壁变得更加昏暗,接近于电影里的凶宅,在偶尔滑过的闪电中发出一明一灭的光。
我急冲进楼中,取下肩上的书包,快速地翻找钥匙。
轰隆隆。
轰隆隆。
我感觉所有血色从我脸上褪了下去,手上的动作越发杂乱起来。
我找不到钥匙。我害怕打雷。
我揪紧书包的带子,向对门看去——对的,晖晖哥哥肯定到家了,去他家就好了——没有亮灯。
我咬紧下唇,晃了晃书包,听见泠泠的响声。钥匙是还在书包里。我将书包的扣子开得更大些继续翻找起来。
天空中开始下起倾盆大雨。雷声似乎越来越近了。
我抛却脑中关于找晖晖哥哥的想法,更加拼命地翻动书包——晖晖哥哥你快回来。
雷声完全遮住了一些声音,亦或是我心头的惊惧让我听不见一些声音:譬如急促的脚步声。
待我注意到时,那脚步声已经到了我所在的一层,我极快地扭头,看到了一个身影——
“晖——”我的颤抖还没完全溢出口腔,便看见了一片湿透了的白色布料,卡在了喉咙。
晖晖哥哥将那浑身湿透的白裙女孩拉得更加些,然后看向我:“三三?你在门口做什么?”
“我——”我拢紧我的书包抱在胸前,抬头看他。
昏暗的楼道里晖晖哥哥看起来很不一样。润湿的刘海黏在他的额角,被雨打湿的衣服黏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个硬朗的线条。
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英气的眉目,什么时候有了这么高大身材。
“我在找钥匙,钥匙在书包里。”我突然冷静下来,将手伸进书包翻了翻,拿出来,“你看,你一来我还就找到了。”
我将钥匙插进门,转了转,然后转头对他们笑笑:“逸远哥哥再见。姐姐再见。”
随即进了门。
嘭。
晖晖哥哥,不,张逸远看之一瞬间关上的门,握着女孩的力道紧了紧,随即又挑了挑眉,似乎很诧异自己有这样不安的心绪。
他带着女孩走了进去。
我听见了那轻掩的关门声。
外面已不再打雷了。我却仍愣愣地站在那里。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张逸远的样子。他已经这么英俊了。
我走进洗手间,看了看自己的脸,突然觉得可笑,镜子里的人露出一个笑容,脸颊的肉全部堆积起来,看不清五官。我用手轻轻捏了一下。又一下。然后用力地掐了起来。
直到双颊掐得血红,我终于停了下来。
我蹲下来,裤子崩得很紧。我把自己火辣辣的脸埋进了腿中,忍不住轻声呜咽起来。
再次把门打开的时候,天已经渐晴了。外面麻雀一阵阵地叫着,新鲜的空气涌进了房子里。一切又变得很美好。
这时候的琴声真是应景。低沉的声音与琴声缱绻,我恍然想起了第一次晖晖哥哥给我弹琴的时候。
在吉他上流连的手指,与他身上流转的微光。
这次他的歌声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我听得出来。
他已不再是为我弹琴的晖晖哥哥。
他真的是张逸远。
7
张逸远之后很高兴。
他控制不了他嘴角的弧度,任其明晃晃地它弯着。阿姨忍不住问他什么喜事,他无法言说。他却往对门喊:“小胖子——小胖子!”
我走到纱门旁,他向我亮了亮吉他,一如往常。
我走出去,亦如往常。
彼时我清楚我喜欢他。
彼时我清楚他欢喜的原因。尽管他什么也未言与我。
彼时我知道我们都已不是在昨日。皆不是昔日的自己。
可是我却无法停止。
我只有偷偷地扔掉食物。
我只是不再叫他晖晖哥哥。
第一次被他看到扔掉早饭,头次我唤他张逸远,他都只是挑了挑眉,然后了然地笑起来:“开窍了一点点嘛。”
我多想告诉他,其实他什么都不懂。
8
并没有发生什么张逸远突然发现邻家小妹妹默默地注视她,然后发现小妹妹为他改变,然后喜欢上初长成的她之类的狗血的故事。
后来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搬了家,告别后便自然而然地断了联系。
一点都不像我看过的什么小说一般狗血。
只是某天,我心血来潮,挂了一张照片到了同学间普遍流传的人人网,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同学们不能接受我小学时候五官被肉挤成缝的模样。
——你是整容了么?!有够夸张哎。
——表示联想不到是同一个人。
——你是不是绝过食啊。。。。
——快去给减肥药做代言啊!
看着屏幕,我捏捏自己脸。现在也还是肉肉的,却显出一副颇为讨喜的稚嫩模样。
萝莉啊。童颜XX啊。萌啊。
这些感叹句竟然也时不时出现在自己身上。
我重新看看那张照片,也觉得不可置信。
我突然想起张逸远:倘若我当初鼓起勇气对他说喜欢,他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我摇了摇头。自己想想都觉得是件可笑的事情。
若是现在呢?
恩,很想对他表白看看呢。
9
奶奶的房子被政府征用拆迁,奶奶便暂时无处可住了。
奶奶打电话来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爸爸想了想便说:妈,去住我们的房子吧。
我有了一个小长假,便打算回去看看奶奶。
顺便给他看看现在的我。
如果他很惊讶,我就告诉他,当年那个小胖子其实很喜欢你,你怎么一点都不会辨别潜力股呢,现在追悔莫及了吧。
他一定会习惯性地挑眉,然后说:“现在不还是小胖子么,瞧着肉脸啧啧啧。”
我会急起来。
接着他一定会笑起来:“不过是有点后悔啊。”
不一定会接着发生什么浪漫的情事。我们就此分别,这样我也就释怀。
10
房子还是如旧时模样。
我抬头望望这栋老房子,脑海里划过张逸远的脸,英俊样子。
“奶奶~”我领着几袋行李站在门口喊起来。
“哎——三三回来啦——”奶奶大声地回答我,仿佛要让全楼道都知道这个消息。
这正是我要的效果。
奶奶接过我手中的行李,我的笑容更深,眼睛向对门飘去。
那门会打开,纱门内会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仍是那种风姿。他会看到我脸上的笑容,眼底闪过讶异,再挑眉。
我知道我怎么笑是好看的样子。
对门却没有丝毫动静。
我表情僵了僵,与奶奶进了门。
奶奶放下我的行李,又连忙去泡了茶水送来。她送到我手上,碎碎地念着:“宝贝啊,你回来得太早奶奶还没做什么好吃的,来口热茶——”
我眼睛弯了弯:“谢谢奶奶。”轻啜一口绿茶。
奶奶两手交握瞅了我半晌,叹道:“哎。三三几个月不见越发像个大姑娘了。”
那当然。
我可是特意收拾一番,换上了最得意的裙子才来的。
我露出一丝得色,却又想到还没被张逸远看到,继而又不甘地问:“门对面的张逸远呢?”
“你是说晖晖?哦。他两个月前搬走啦。”奶奶坐下,手里捧茶看我,一副想念至极,看也看不够的样子。
“什么?”怎么能这样。
“晖晖这个小伙子真是好样子啊,也热心。听说你们小时候很要好呢。”
“恩……”怎么能这样。
我转过头去。
通过纱门,我看到了对面紧闭的门。
果真没有声响。果真搬走了么。
我又一次地以为错了。怎么能这样。
我的迫不及待,我的一次次设想,我的得意洋洋都变得突兀,悬空在我的身体里,无处安置。怎么能这样。
“晖晖搬走那天还送你了一样东西呢。”奶奶起身,边说着边去阳台取来一个黑色的大包。
我回过神,抿了口茶,抬眼看向拿着大包回来的奶奶。
黑色的包紧贴出一个大概的形状,我眼睛里蒙上了水汽。
“喔唷,这大东西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啦,不过电视里经常看到嘞。”奶奶念叨着,把包递给我。
我的手有一点点抖。
“奶奶,一大早坐车很累哎,我去补觉。”
10
我进了房间,拉开拉链,躺在包里的,果然是那把木吉他。
琴头还是那个玫瑰花的标记,连琴弦都是那个颜色,我轻轻地抓住全部的琴弦又松开,发出一阵轻响。
共鸣箱内有一张白色纸条。我用手指把它捻出来,上面的字写得更有力了些,显得硬气,不过依旧好看:
真绝情。竟然就不回来看看我了?你减肥难道不是为我么。啧啧。我可是一直等着你呐。
我可是为了让你得意特地交一些长得抱歉点的女朋友啊。
吉他叫奶奶带给你了。自己去学吉他谈给自己听吧。
张逸远
口吻也有一些些变了呢。
有一颗泪珠掉到琴弦上。我吸吸鼻子,然后笑了一下。
原来他当时是真的了然。
啧啧,两个人的设想都落空真是有点遗憾呢。
我坐坐端正,架起吉他,手指轻轻扫过琴弦。
吉他我早就学会啦。搬家那年就学会了。
我弹起几个和弦,唱起那个雨后的下午他唱的那首歌。
以后可以交好看一点的女朋友了哟。
不过木吉他不准买更好的。这么好的琴音还是专属于我吧。
再见。我的少年与木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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