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让我写篇《我的父亲》给他看看,惭愧的是我因为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儿一直没有写成。前些日子,工作的地方飘起了雪花,漫天皆白。在寒冷的气流里,我忽然想起可怜的父亲孤独地长眠在故乡的田地里是否也会感到冷,禁不住落下眼泪。
在我第一印象里,父亲个子矮身子胖,但不懒散,整天忙着干活儿。离开的那天中午,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撕玉米皮子。撕完了,也不知道歇歇,下午又开着汽油三轮车到镇上交电话费,言谈举止和平常人一样,哪知道夜里就急急忙忙地撒手离去了。
他曾说一个男人活一辈子有三件大事要做:给儿子盖屋子,给儿子娶媳妇,给爹娘办丧事,要是这三件事都做完了,哪怕死了也闭得上眼了。正因为如此,三个孩子里就剩最小的我没有成家立业,他急得不行,常常自责害了病拖累我了。在办丧事的时候,村里一个长辈讲父亲走的前几天还犯愁我的婚事,责骂自己不中用了,不仅帮不上忙,还成了累赘。只可惜我始终没有给他讲过,我从没有抱怨过,更没有怨恨过,是他给了我生命,把我拉扯大,还把我送进大学,仅凭这些,我就足够了。
父亲骂自己,也骂过我,说村子里谁谁从外面带回来个媳妇,也不知道是第几个了,连生儿子都没怎么花钱,你咋恁没本事。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首先我干不出违背道德的事情,其次我越是能空手治下家业,他越会以我为荣。
而我所做的第一件让他为荣的事情是我考上了县里一中。听到了消息,父亲高兴得在电话里哭出声来,甚至特地从外地赶回来送我入学。在县城里帮我安置下住处后,他又匆忙赶回打工的地方。某一天,父亲打电话给母亲,说梦见我长大了不孝顺,参加工作了竟然不往家里寄点儿钱。母亲劝他说梦都是相反的,他才安心。在我大二的时候,父亲病倒了,回到老家治病休息。我没了经济来源,从大三开始申请助学贷款,课余时间在学校图书馆里干活儿,甚至到工地上搬砖和泥。在大四上学年,我往家里寄去了第一笔钱。不多,才三千二百块,但足以让父亲高兴了。他觉得儿子没有白养,更不是个败家的人。
也正是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家,而是在考完研究生的第二天晚上去了江苏昆山一家电子厂里打寒假工。下车的时候,我身上只剩下了十三块钱,到超市认真挑选了一根牙刷和一支牙膏,把一个饮料瓶子从中间剖开做成了水杯子。父亲很牵挂,我就告诉他是个小鸡都有两个爪子,总能扒到东西吃。我在苏州干了一个月,挣了三千五百块钱。也就是靠着这点钱,我去了深圳单位实习。到深圳一个星期后,父亲病情加重了。我把剩下的三千元寄回家去。他悲喜交加,心情更加沉重。
在深圳干了一年后,我回了老家工作。在飞驰的火车上,我想自己空手而来空手而去实在是个笑话。但反过来想想,家里有我苦命的爹娘,他们的生活更差。我在深圳还能吃上猪脚饭的时候,他们恐怕连青菜都吃不上。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归来使父亲产生了更大的迫在眉睫的压力。为了能让我早点结婚,他一再坚持要给我盖院平房。他说我回来不能没有一个窝儿住,总不能住我哥屋里,更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于是他和母亲瞒着我在村里买了一片宅子,偷偷开始干了。据他后来说,当时盖房子的时候,村里人很惊诧,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朝不保夕的肚子上甩出一根透析管的人能有恁大本事。父亲怕我反对,直到手里确实没钱了,才给我讲。我没有办法阻止他,因为这是他的心愿,只能四处借钱。而父亲为了房子吃了太多苦头。一次天要下大雨了,父亲开着三轮车到镇上买塑料布遮盖水泥。回来的时候,雨下得越大,父亲越是急躁,淋着雨往家赶,到家了幸好发现水泥已经被邻居遮盖了,才缓过来气。这应当是父亲生命尽头的绝唱吧。
房子盖成了,父亲买了张木床放在堂屋里,吃完午饭就躺在上面睡一会儿。新房子里空荡荡的,湿气又重,他竟不怕冷。用他的话讲,他只有在自家的房子里才能睡得踏实。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父亲开始张罗着给新房子刮腻子、装门、安不锈钢防盗窗、买热水器、找人焊不锈钢大床、买大床垫。他的生活像锅灶里的火一刻也不愿歇着,哪一天歇着也就真的熄灭了。
令人心痛的是“哪一天”来的太快了。之前半个月的夜里,我和一个朋友开车往家里给他送透析液。他烧火,母亲做饭。我和朋友吃饭的时候,他还和我们说话,讲自己身体好多了,我也没有放在意上,仅仅问他穿的是不是太少了。吃完饭,我和朋友还要赶回工作的地方,简单和他说了两句就钻进了车里。谁会想到那竟是永远的别离。
再见父亲的时候,他躺在被褥里好像睡着了,自从得病后,恐怕没有睡得如此安然。从那一天起,他不再一天三次透析了,也不用痒痒得抓破皮肤了。可遗憾的是父亲走的那天晚上,没有一个孩子在身边。如果知道,我会用自己的生命换那一晚。也就是那晚,我睡觉前忽然想起来父亲的透析液还有多少箱,什么时候用完,本来想打个电话问问,正好手机没电了,就睡下了。
父亲走后的第四个年头,我结婚了,住的是他盖的房子,睡的是他找人做的婚床,连床垫也是他置办好的。当看到新娘子仪态端庄地坐在床头的时候,我无限感伤,强烈地想念父亲,告诉他可以安心睡去了。
时至今日,我从未觉得父亲真的离我们而去。他好像出了一趟远门,在遥远的异地关注者我们的生活,期盼着我们过得更好。就如我小时候,父亲到外地收破烂、烧电焊,一出去就是半年,也没觉得伤心难过。
父亲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的福,养育了三个孩子,像火箭的助推器,耗尽自己的能量把卫星送入太空,尔后悄悄离去,坠落到地球的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父亲爱种田,尤其是锄地,得了病了,没事还往地里看看庄稼长得怎么样了,老屋子里的西山墙上还挂着锄头。我相信那块他耕耘过的土地会敞开怀抱接受他、温暖他、保护他,他不会感到孤独,感到寒冷。
我时常会梦到在美丽的金灿灿的晨曦里,父亲扛着锄头唱着豫剧走进田野,开始一天的劳动,而诚实的土地不会骗他,不会欺负他,不会对不起他流下的血汗,必将报以金黄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