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吉
这些天,我的记忆像潮涌般翻腾,像临终人无法抵挡生命所必须对他做出的告别陈词。
都说,泡酿时间最长的老酒,方有甘冽香醇之感。
也说,烧制工序最繁复的茶叶,才能在水中散开清香苦涩之味。
所以,恐怕那最遥远的故事,再到慢慢细想时才最扣人心窝子。
对于自己的故事,我的回忆,亦真亦假,脑海里的片段、枝叶末节都不知它的出处在哪里。或许是梦中所见,或许是听人传说,大凡只要我听到了一点引子来,我都爱信以为真,为他添枝加叶的,然后就像真正发生过的故事一般,成了我的回忆。就如,我看到堂屋里张贴着的红纸上显着“大名张德寅,小名张洁.........”黑字眼,接着我再听到老人对那喜悦场景形声绘色一番,我就当真去过了自己的满月酒席一般,看见满堂的老者、少者对着襁褓里的婴儿逗蛐蛐逗蝈蝈般兴致一番。
再到后来的故事里,我进了学堂,那是一间在水上搭建的屋子,虽是陋室却别有一番滋味。这屋子里只有两个老师,也是两口子,班里有二十来个四五岁的孩子,两个老师要负责我们所有的课程,但并不和现在的托管所一般。
我去学堂赶得早,两口子才刚起,他们在黑板后面的一间小偏方里升起了灶火,小炉子,就在细绒腾飞的光束里,蹲着吃起了饭来。想来当时这学校是有些随便了,但往后的学校再没有如此生活般朴素温暖的课堂了。
而我却只在这里念了半年的书,这里囊括了我整个的学前班时光,这是人生最开始前的故事,最为远久的回忆,我却记得最为清晰。缀在这根记忆藤条上最晶莹的一粒紫葡萄,便是关于“四人帮”的故事。
我们四个,因为父辈的关系,注定一进学堂就拧在一根麻花里了。我们的家里人都在镇上的一所中学里做着老师,而因为有了这种靠山般人物的存在,我们四个又有些无法无天,狐假虎威,甚至于滥用私权了。连班上最顽皮的那个学生都不敢轻易的挑衅我们,一旦他们要犯上,我们便做出一套假把式:把那头一昂,两手往腰上一叉,就开始吹胡子瞪眼起来“哼,你要是敢动我们、欺负我的话,我就要我和星子的爷爷还有瞿雅文和叶子的爸爸把你吊起来打,他们是中学的老师可厉害了,看你还敢不敢。”我们从来不会漏掉一个后台,总是整整齐齐的从爷爷说到爸爸。听闻者,无不后退四步,撒腿就跑,就是有胆的也就哼哼两声便寻别的乐子去了。
我们四个中,最刁蛮的便属星子,但星子绝不是最年小的那一个;相反,最年小的那一个——瞿雅文却仿佛比我们都要懂事。现在想起昨日的她,却发现她的脾性里,有母亲的那种温柔,那种宽容。
有时,刁蛮的星子爱耍小性子,逼着我们几个给她给她抄作业,星子从来都是理所当然地吩咐我们给他抄作业(那时的我也希望提出某种不合理的要求时有他一半的理直气壮),可天底下的孩子哪个不愿意多玩一会儿呢,但也无法抛弃朋友之间的义气,尤其是自认为是四个人中作为老大的自己,那种必须照顾好小跟班们的使命感,使我做出了牺牲。但小星子在尝到了第一颗糖,她绝不会停止继续向你索要第二颗、第三颗、四颗………,终于当有一日,我不再为她的糖果继续买单时,她便将你此前的好都忘得一干二净。小星子对我的不满以及对此事歪曲的传播,使我又气又伤心,真有种养了个白眼狼的感觉(但现在我是绝对体味不到这种世界轰塌般的绝望了),而我对雅文的过度依恋也是从这时产生,当面对众叛亲离之时,只有这个小我一年、矮我半个头的小个子拥有过人的判断力,她十分相信我受到委屈的认真模样,让我仿佛找到了知己,只要有时间,我们就聚在一块深度剖析星子的“恶劣”行为以及那些随意听信谣言的人的愚蠢头脑。我无法用成人世界的勾心斗角来比喻我孩提时代的“同你好”或“同他好”的故事,这两者在本质上就有着莫大的不同,孩子的世界终究是纯洁的,好与坏只在脑子里闪过一秒就做下定论,这一秒的好,在下一秒就是坏,简简单单。所以我们四个虽在生活里折折腾腾许多次却都没有因为些芝麻蒜皮的事离开过彼此任何一个。
在最后一次分开之时,星子与雅文或许都不知道那个故事——那是我与叶子之间的隔膜。
我和叶子的亲密是在三轮车里结下的,我常和叶子搬着小板凳坐在她母亲的小三轮车里从学校回到家去。我们一路颠簸着、头发都散了,书包不知滑倒那边去了,身子也扶不住了,凳子老爱溜走让我们坐个空,但我们照样乐呵呵,车轮就载着一车的笑在风里呼啦啦地转着。
可谁也没想到,我,六岁的我,会把我深爱着的玩伴推倒滚烫的开水盆里去。叶子哇哇地哭着,阿姨面带痛苦神情地把叶子从开水里捞上来,慌了手脚,叔叔也急忙地赶往医院,幸好医生说烫伤不严重,处理一下就好了。但这并没有减轻我的罪责,自此,我没再坐过三轮车,连叶子的面都很少见。后来当爷爷斥责我时,我辩解了,说,叶子不是我推的,是她自己一直退一直退,她自己没有看到,是她自己…….不是我。这是真的,只不过我没说完,当时的我就站在边上,我看着开水在她身后,看着她跌进开水盆子里,我没有提醒,没有来得及拉她。关于这些责备地话语,都是大了些自己才知道的,当时的我即使发生这一样的事,我依旧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总以为明天叶子就回来了,我们又可以一块玩了,我并不知道我已经成为阿姨、叔叔心目中危险人物的存在。
我看见叶子的最后一面是在领奖台上,她的成绩一直是我们四个人中最好的那一个,她站在高台上像个公主,这已经是一年级上学期结束的时候,从那以后我就永远地离开了这所学校了,学校大概是在我走之后的三四年里拆掉的,我们四个不知道被时间推了多远,那些小小的身影都已经模糊不清。我抵不住那久远而神秘记忆对我的呼唤,于此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