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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风语阁172期作业:以【40℃高温之下的爱】为主题。
又是一个热人闷人倦人的炎炎夏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夏日的到来总是让我无端感到扑面而来的孤独感,就如它无意中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气。这股热气直接将我拉回到那个遥远却又近在咫尺40度高温的盛夏。
儿时的记忆里,座落在闽北湛庐山脚下的小山村,盛夏时节总是被一片“呱呱”叫的蛙声中裹挟着娃娃们喧闹的嬉笑怒骂声包围着,土墙房里蓄积了白天的热,到了夜晚尤为显得闷。
随着夜幕降临,白天艰辛劳苦,疲惫不堪的一个个可怜的心灵,到了夜晚却显得尤为兴奋,一班皮孩子成群结队在马路边,在田野里抓萤火虫,或者躲在草堆里玩自创的枪战。
而大人们更多的是趁凉快,抓紧时间给已干旱多日的农田用抽水机灌水。
正是农忙时节的农村,夜晚比白天还忙,还热闹。
随着大人们呼喊自家娃回去睡觉的声音此起彼伏,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也开始陆续回家,往往我是最后离开那个。
因为,我的父亲还在地里忙碌。
八十年代对夏的记忆,便是随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单纯又显单调。
父亲其实并不凶,话不多,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对他敬而远之,他一个眼神,不长的一句话,都能让我这个长子提心吊胆。
自打懂事起,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在不停地忙碌。
当被朦胧雾色笼罩的小山村还处在一片连鸟儿都不忍心打破的静谧中时,清晨的残月还没来得及隐退,父亲早已扛起锄头,戴上草帽,缓缓拉开晨曦的第一缕微光。
我不知道父亲一大早都去忙啥,只知道每年到了暑假,总有其他家孩子陆续退学时,我的父亲却总是眉头紧皱,偶尔会冒出一句:“如果今年西瓜能卖上好价格,娃们的学费应该就够了。”
从小我就知道家里生活虽然清贫,但我和弟弟妹妹们都有书读。母亲主要承担家里的大大小小事务,照顾5个娃还有体弱多病的爷爷奶奶,父亲一心一意管好他的三亩地。
忙完农活间隙,我便经常带着弟妹下田捡田螺,运气好时还能挖到几条泥鳅或者黄鳝,那便是我们最高光最辉煌也是全家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意味着晚上的餐桌不再只是一菜一汤,还会带个荤菜。
每次母亲做好饭,都会让我去田头间呼喊父亲回来先吃饭。如果有荤菜,则等父亲回来后再开炒。看我们抢着吃,母亲会着急地看看父亲,父亲则假作没看到母亲示意的眼神,顺手把装荤菜的盘往我们这边推。等我们吃完下桌后,父亲才拿过装荤菜的盘再盛点饭吃得干干净净。
我那时很奇怪,父亲明明不喜欢吃荤菜,母亲为啥却总想着父亲多吃点;在我眼里,父亲对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对家里事情几乎不管不问。
经过一夏汗水的浇灌,终于盼来了那片绿秧秧的西瓜地,冒出一个又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绿娃子”。
这个时候,更难得见到父亲的身影,他干脆在西瓜地里搭个临时草棚,晚上就睡在那边。我起初以为睡瓜棚凉快,后来听母亲说半夜会有人偷西瓜,父亲一个晚上要起来巡逻好几趟,几乎没能睡个整觉。而且蚊子超级多,又大又毒,父亲经常一大早带着一身蚊子咬的包回来,母亲有时心疼的直掉泪。
好不容易盼到西瓜完全成熟了,父亲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眼巴巴的神情,天没亮就摘了满满一拉板车,我也在睡梦中被母亲叫醒,让我陪着父亲去县城卖瓜。
带上母亲提前一晚泡在井水里的凉茶水,再带上一个手电筒,我们就急急地出发了。
从我们小村庄到县城,大约有二十里来路,因为是沿山开发的公路,路虽平但上坡下坡比较多,父亲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
习惯了走山路的他,步伐又稳又快,很快我就跟不上,气喘吁吁地在后面小跑追他。父亲一般选择在上坡路段前,停下来等我,顺便歇口气,似在积蓄力量。
每次上坡或者下坡时,父亲都会通过弯腰或者平伏自己的腰和背让车子尽量平衡,生怕哪个西瓜因为倾斜度过高摔出去。我则边推车边默念:“如果这个时候,滚个西瓜下来多好啊,这样,我们啃完西瓜一定一口气上坡。”
二十里路我们走了近2个小时,终于到达县城,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明显感觉热浪滚滚。难得来一次县城,我好奇地看着来往行人和车辆,前面不远处有个包子铺散发出来的香味,让我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肚子很适时地配合着“咕咕”叫。
父亲拧了下毛巾擦拭脸上汗水后,下意识的将车子往后推到拐角街道,我还是时不时的回头朝着包子铺方向张望。
渐渐地随着过往行人越来越多,在我们车前停下来问价挑瓜的也慢慢多了起来,还有讨价还价的,或者让拉个零头的,父亲总是很为难笨舌笨嘴加摇头表示拒绝。
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多了一辆自行车,后座绑着个大大的用棉被盖着的箱子。一位和父亲差不多年龄的大叔,朝我笑了笑:“小朋友,等你爸爸卖完西瓜,让他给你买根冰棍吃吃。”
噢,冰棍?据说冰冰的,甜甜的。
我又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好像喉咙没那么干了。
快到中午时,卖冰棍的大叔终于还是抗不住近40℃的烧烤,骑着车走了,我们的一车西瓜也卖得差不多了。
父亲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像对着我说,又像自言自语:“应该可以赶回去吃午饭,不耽搁下午的活。”
当车上剩最后一个摔裂的西瓜时,父亲用菜刀削掉摔烂的部分,留了一小块,剩下两块好的用两个袋子将西瓜装好,让我看好车,便提着袋子往前面路口拐弯跑去。
看着父亲渐渐远去的佝偻背影,我站在车子旁边,任凭太阳炙烤着我的身体,忽然有种想大声嚎哭的冲动,不是因为热,也不是因为累,而是发自心底说不出的难受。
当父亲再次出现在路口时,又是汗流浃背带着一路小跑,没等跑到我面前,就急忙小心翼翼地从包裹着的衣服里拿出一根白色的东西。
“犬子,快吃,这叫冰棍,冰凉冰凉的,可舒服了。”
父亲咧着嘴像个小孩一样很开心的笑着。
我打开冰棍,细细地品尝着,生怕大口咬它瞬间就融化,一丝一缕的凉意慢慢沁入心脾,我让父亲也尝尝,他使劲摇头,说我有茶水呢,我不吃这玩意儿。
父亲手拎的袋子里还装着给爷爷奶奶买的两个包子。
我后来才知道,冰棍和包子都是父亲用摔碎的西瓜和人家讲了好多好话换来的。
往回走的路上,父亲硬要我坐上车,他拉着我,让我坐在车上吃那块留剩的西瓜,我和父亲说:“西瓜你吃,如果你不吃,我就不回家。”
父亲没办法,掰了一小块,剩下的说啥也不肯吃。
坐在拉板车上摇摇晃晃的我,随着车子的颠簸, 捧着那小块西瓜,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口咬下去,沙沙的,甜甜中带点咸味,那是脸上滴落的汗水,还有不经意经掉下的泪水掺合的味道。
那天,40度高温下,我品尝到了第一口西瓜,还有人生中第一根冰棍。
回到家后,从那天起,家人说我着魔了,村里人也说我像变了个人。
白天的时候,我跟着父亲下田,有时和他轮值;晚上只要有时间,我就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疯狂地看书。
那段时间,几乎每个夜晚都会梦见父亲拉车的背影,还有买冰棍时踉跄小跑的样子。
三年后,我终于走出大山,考上县城一中高中部,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高中的娃。
那年,我们村沸腾了!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80年代,我成了我们乡第一个考上大学而且是军校本科的人。
那年,当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从进入村头就开始喊叫,将录取通知书亲自送到我们家时,整个乡都沸腾了。
两年后,我大弟考取本省唯一重点大学,成为乡里第一个重点大学生。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弟弟妹妹都相继考上大学。到了90年代,大学生已不算稀有名词,但一家走出5个大学生,在我们县城,一度成为佳话。
上大学的四年,每次暑假军训完回到家,已是8月份,父亲总会从床底下搬出一个大西瓜。母亲说,每次收成时,父亲都会留最大的那个最后再摘,然后放床底下等我回来吃。
毕业后,因为工作关系,我回老家探亲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记不清多少年没有吃到父亲亲手种的西瓜了,随着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渐渐长大,成家,越走越远;父亲的年龄也越来越大,身体毛病更是越来越多。
忙碌了一辈子的他,终于学会慢慢放下手里的活,静享岁月静好。
退役后,我到地方工作,年事已高的父母也跟着大弟到了省会城市生活。
每次电话那头,父亲都会说:“我现在说的普通话邻居大概也能听懂了,我现在也慢慢习惯城里生活了,放心吧。”
母亲则偷偷告诉我:你父亲总喜欢一个人往郊区河边走,那边有一块空地,他说:“犬子有多少年没吃到我种的西瓜了?”
屈指算来,这个40度盛夏,距离卖西瓜那年,已时隔整整30年。
刹那间,我似乎终于听懂了那句歌词:“八月正午的阳光,都没你耀眼,热爱105℃的你,滴滴清纯的蒸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