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自汉朝“独尊儒术”之后就消隐于中国历史之中,也因此在中国思想史上没有或少有关于墨家及墨家学说的研究,偶有谈及墨子墨学者,或是称赞一下墨子本人,或是批判一下墨子的主张。至于墨子学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反而没有人去深入的研究探讨。所以,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很无奈又很尴尬的玩笑:我们连墨子说了些什么都还没有搞懂,就已经把墨学挂起来批判的体无完肤了。这样一个无奈又尴尬的传统仿佛可以追溯到孟子那里——利天下而为之,却又是兼爱无父的禽兽。或者也可以说来自庄子的——其行难为,反天下之心,却又是真天下之好,求之不得。
墨子按照自己的思想主张行事得到认可赞同,而墨子的思想主张却被批判,这真是一个绝佳的讽刺。墨子说“无言不行”要“以身载行”,因为“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墨子本人不遗余力的践行着自己的主张,传承着“古之道术”。所以,如果墨子的言行一致,那么称赞墨子的同时,必然也认同墨子的思想主张。如果墨子的思想确实存在着如后人所批判的那些错误,何以这些错误的主张不但没有让墨子成为一个污点满身的“历史坏人”,反到让墨子成为大贤圣者呢?同时也让墨家被尊为“上世之若客”——“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化之所致也。”所以,究竟是对墨子思想的理解出了问题,还是墨子学说本身就有问题呢?如果是墨子学说本身就存在着被批判的那些问题,我们当然要面对。如果是对墨子思想的理解有问题,反而要重新审视一下我们对墨子思想的理解究竟在哪里出现了差错。
在学术界有相当一部分学者对墨学有一种普遍性看法,认为墨子是视野狭隘的功利主义者。“普遍性的看法”是否就等于事实本身呢?事实本身与普遍性的看法有时并不一致,讲道理也不是打架,人多不等于有理。事实的真相也许正是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所以,以为人多就等于事实,就是有理的思维方式来认定墨子的思想主张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从而来批判墨子的学说,就不那么让人信服了。
比如,历来有种观点认为墨子的师承是“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这个观点的最早来源是《淮南子》。《淮南子》不仅认为墨子是孔子儒门之后,同时认为墨子的核心主张是节葬,“厚葬糜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淮南子》把节葬当做墨子学说的核心,可以说是非常不准确的。节葬只是墨子学说重要的组成部分,却不是墨学的核心。节葬充其量也就是节用思想的一部分:故衣食者,人之生利也,然且犹尚有节;葬埋者,人之死利也,夫何独无节于此乎?墨子学说显然不是以节葬为核心依次展开的,假设我们把墨子的《节葬》篇完全删除,丝毫也不会影响墨学的整体性和系统性。由此看来,《淮南子》的说法并不准确。最接近墨子师承记载的是《吕氏春秋》的墨子学于史角,这个相对来说更可靠。一是因为距离墨子时代近,比《淮南子》的记载更让人信服,一是因为《吕氏春秋》号称易一字千金,如此重要的记载,显然不会搞错,否则当时的人完全可以指出这个错误来换取几千金。顺带说一下,儒者之业是什么业,即儒家靠什么生活。在孔子时代,儒者其实就是主持婚丧嫁娶仪式的那些人。在当今的农村依然存在着这样的人,城市里的话,即司仪或者主持人之类的。所以,墨子《非儒》里就记载着先秦儒家这种“之业”的特征:贪于饮食,惰于作务,陷于饥寒,危于冻馁,无以违之。……毕治数丧,足以至矣。因人之家以为翠,恃人之野以为尊,富人有丧,乃大说喜,曰:“此衣食之端也!”《论语》中也从侧面记载着孔子曾依靠主持这样的仪式为生: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而在先秦记载中,墨子并没有从事这样儒家之业的记载。所以,墨子未学儒者之业,更没有受孔子之术。
墨子不仅不是孔子门下,也并不是农民出身,工匠出身的说法也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普遍的认为墨子是农民或工匠的看法也不准确。萧公权认为墨子是平民化的孔子,这样的看法本身就有极大的问题。因为孔子本身也是平民——孔子曰:“丘也鄙人,不足以知大礼也。孔子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都是有明确记载的,只不过孔子由“鄙贱之人”,做到大司寇兼摄相事,完成了一个逆袭,这是很激励人的。另外,还有一种毫无根据的比附,以为墨家是侠客。其实,对照韩非子对侠的定义:弃官宠交谓之“有侠”(八说)有侠者,官职旷也。人臣肆意陈欲曰“侠”。我们可以发现,墨家和侠没有任何关系,在司马迁的记载中,墨家也非常反对侠,也足以说明墨家与侠无关。
对于墨子的兼爱思想,往往有一种很深的误解,很多学者一直认为,孔孟儒家主张的仁爱是由近及远,由亲到疏,以为这就是等差之爱。而墨子主张的兼爱是无差别之爱。首先说来,由己到人,由亲到疏,由近及远,有厚有薄,存在着爱的差别,这样的主张是墨子的。比如墨子说,“近者不亲,无务求远;亲戚不附,无务外交。”爱人不从亲近者开始,是不会施及到远外的。所谓视人之身若视其身,也是先爱己后爱人的逻辑。没有爱己之先,何来爱人如己之后?一个人不爱自己,天天自残,也去残害别人,这也是视人如己,但是,这能说是兼爱么?所以墨子说,己在所爱之中,因为人爱自己是本能,最先爱的人必然是自己。墨子说,“义可厚,厚之;义可薄,薄之。谓伦列。德行、君上、老长、亲戚,此皆所厚也。为长厚,不为幼薄。亲厚,厚;亲薄,薄。亲至,薄不至。义厚亲,不称行而顾行。”爱人利人应当根据情况来,能厚爱就厚爱,能薄爱就薄爱,这叫做伦列之爱。厚爱有德行的人,厚爱年长的人,厚爱自己的父母亲人,这是正当的,也是应当的。能给予亲人什么厚薄程度的爱,需依据能力来,厚薄之爱,不会淡薄了亲情。所以墨子说,“远近,修也。先后,久也。民行修必以久也。”远近先后,在墨子看来是必然的。所以说,由己到人,由亲到疏,由近及远,有厚有薄等等的爱有差别,是墨家兼爱的主张。
墨家主张节用,但是如果认为墨家自苦,却没有确切的记载,只有庄子一说而已。反倒是儒家,比如孔子就以苦为乐,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由此看来,以苦为乐倒是儒家的明确主张。几曾见过墨家自苦的记载呢?荀子批评墨子节用私忧过计,认为天下何患不足。试问三十年前鄱阳湖有多少水?现在有多少?华北地下水又有多少?现在地下水没百米深都见不到,甚至国家都限制用地下水灌溉。私忧过计?或许是荀子目光短浅吧。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但是资源的数量是有限的。科技不会创造资源,只是增减对资源的利用而已,这是科学。不可再生资源,用一点少一点,这是事实。
在乎利益,是人之常情。从小生产者,到大资本家,每个人都在乎利益。马克思说过,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家就会大胆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而统治者更是想着万世一统天下这巨大的利益。任何人无故少发一个月的工资,他也不满,为什么?因为他在乎利益。吃饱,穿暖,有房子住,是人的基本生存需要。饥饿,到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都是世界未解之难题,生活之艰难,无关身份和工作,现代化也不是让我们背负更多的债务。
墨学的现代性转化,应当融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勤奋拼搏的非命精神,不断自我提高的尚贤精神,珍惜资源的节用精神,坚守不坑害他人的非攻底线,相互包容,相互成就的兼爱精神,这些都是墨学现代性的存在,墨学是不需要转化的,因为墨学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是走向文明富裕平等自由的生活路径。如果你认可这样的精神,如果你具有这样的精神,如果你正如此的生活着,也许你不是个名义上的墨者,但是墨子的思想却在你的身上和生活之中无处不在。
人类社会的伦理原则会随着时代的不断变化而发展,但是有些伦理原则不论时代如何变化发展,也不会改变。相反,随着时代的变化和发展,这些不会改变的伦理原则所具有的重要性和恒常性,将越来越为人们所认识。作为一种学术,可能会因为长时间研究的中断而不被重视或消失。但是一种学术所倡导的某些理念,并不会因为这种学术的不被重视而消失,这样的学术称之为“绝学”。绝学,不是指断绝消失了,而是指很难被超越之学,墨学就是这样的绝学。如今,有部分学者已经开始了墨学现代性转化的研究,这也充分的说明墨学存在着具有现代性转化的基础。如果我所理解不错的话,所谓“墨学现代性转化”就是指使墨学理念符合或适用于当前——至少包含这一目的。然而,如果我们能够更深入的理解一下墨学,更真切的感受一下现实的生活,也许会有惊人的发现,墨学的价值理念蕴藏于生活之中,支配着我们的行为,是我们生活的准则和方式,也就是说墨学理念就在当下。“当下”虽然不等于“现代性”,但是如果“现代性”没有确切的定义,“转化”实际上也就无从谈起。不过,在能够明确“现代性”概念之前,我认为“恒常性”才更为重要。也就是说,无论“现代性”的概念如何定义,“恒常性”都始终贯穿于“过去”、“现在”和“将来”。
墨子的思想基本上就包含在“十论”之中,即“兼爱非攻”“尚贤尚同”“非命非乐”“节用节葬”“天志眀鬼”。什么是兼爱呢?通俗讲就是人人相爱相利。有余力则疾以助人,有余财则勉以分人,有良道则劝以教人。即你具有什么样的能力,就可以用什么样的能力去爱人利人。墨子指出,兼爱既是取法于天,又是取法于尧舜禹汤等圣王。在墨子看来,人都是爱自己的,爱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和自然天性。墨子认为,“天下之乱起”是因为人人都只知道自爱而不懂得爱他人所导致的,所以“不可以不劝爱人”。人虽然都有爱的本能,都爱自己——“己在所爱之中”,却未必懂得如何爱他人,所以墨子说“爱”也是要学习的:“凡学爱人,小圜之圜与大圜之圜同”。从爱自己开始,始于父母亲人,逐渐外延而爱其他人,就如同降落在水面上的雨点激起的圆圈,由小至大,又彼此交集,这是最形象的兼爱图像。
墨子说“夫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恶人者,人亦从而恶之;害人者,人亦从而害之”。这是理性的分析,只有我们与人为善,别人才会以善待我;只要我们与人为恶,别人就会以恶相报。所以我们应当“先从事于爱人利人”。对墨子的批判认为,墨子的以爱利相交,是一种功利主义,导致的问题是帮助别人是否会得到等量的好处?如果得不偿失,又为什么去帮助人?这样的观点将墨子理解成了锱铢必较的功利主义者,然而考察历史记载,无论是墨子还是墨家都不是这样狭隘视野的功利主义者。既然墨子墨家本身就倡导并践行着兼爱的主张,又怎么能够将兼爱理解成如此狭隘的功利主义呢?孟子说,墨子利天下而为之。墨子也没有要以得到天下为“利天下”的动力?越王听说墨子是大贤,想要封墨子百里之地,墨子也是断然拒绝的,所以将墨子看做一个狭隘视野的功利主义者,是很不恰当的。
众所周知,墨子是最讲爱的人,同时也并不讳言利,在墨子看来,爱与利不是对立的关系,而是爱必利的关系,这一点体现在墨子对兼爱的论述之中。墨子论兼爱,总是爱在前,利随其后——兼相爱,交相利。从逻辑上讲,这是因果关系,因为爱,所以利;等而次之,这也是一种并列关系。所以兼相爱,交相利不能看做功利主义,认为墨子是视野狭隘的功利主义者,显然是对墨子的思想缺乏必要的理解,与其说墨子是视野狭隘的功利主义者,毋宁说是在用一种狭隘的功利主义视野来理解墨子。基于这样一种视野,有学者将墨子的兼爱与基督教的博爱进行了简单的对比,认为二者有着实质上的不同,即基督教的博爱是上帝的绝对命令,而墨子的兼爱则是利用天神的功利主义的需要。然而如果读过墨子原文的话,可以发现墨子所主张的“视人之身若视其身”的兼爱与基督教主张的“爱人如己”的完全一致性,“爱人如己”固然是上帝的绝对命令,“视人如己”在墨子主张中,何尝不是来自“义自天出”的“欲人相爱相利”的“天之意”?所以墨子说“天之志者,义之经也”,“故天之意,不可不顺”。西方文化中有一个理念,叫做“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与墨子兼爱主张的“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实际上也是本质相同的。与基督教不同的是,墨子是一个立足于现实并努力实践的理想主义者,他期待人们能够相互理解,互爱互利,以自我的努力来构建一个人间天堂,而不是寄托于死后的极乐世界,在墨子看来,幸福就应当在人间。
墨子对天的信仰,也不是功利主义的需要,更不是与天神交易。在《墨子》中有这样一个记载,充分说明墨子对与天神交易的反对,而提倡无条件的尊天信仰:鲁祝以一豚祭,而求百福于鬼神。子墨子闻之曰:“是不可。今施人薄而望人厚,则人唯恐其有赐于己也。今以一豚祭,而求百福于鬼神,唯恐其以牛羊祀也。古者圣王事鬼神,祭而已矣。”对于这种祭祀上天而交易求福的事,墨子是坚决反对的,而是主张无条件的“祭而已”。对于上天的“祭而已”,如果仅仅是形式上的祭,不能够顺天之意而行,同样不能称为真正的尊天信仰。所以对比西方文化,墨子与基督教的核心理念惊人的一致,这也说明墨子是普世性的文化,普世性的文化当然不是狭隘的功利主义,而是恒常的价值理念。
节俭,是我们优秀的文化传统。老子说的“三宝”之中就有节俭,孔子说节用爱人,宁俭勿奢,都体现着对节俭思想的高度认可与赞同,而真正能代表节俭思想的其实是墨子。司马迁对墨子的评价是“善守御,为节用”,其父司马谈则对墨子节用思想的评价甚高:强本节用是人给家足之道,是墨子之所长, 虽百家弗能废。
对于墨子的节用思想,大体可以概括为“足用”“常备”“去无用之费”和“向好”。足用就是能够满足日常的基本需要,常备就是要有所储备“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去无用之费就是避免不必要的浪费,求好就是“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墨子从来没有主张要人过一种极端简朴的生活,相反墨子对极简生活持批判的态度,“恶恭俭而好简易”在墨子看来是“穷民”“伪民”。墨子主张节用,对“够用”的标准定的也并不低。如果要问我们对饮食的最根本的需要是什么?想必我们会说是填饱肚子,获取维持生命和生理机能必要的营养。用墨子的话说就是“其为食也,足以增气充虚,强体养腹”“足以充虚继气,强股肱,耳目聪明,则止”。很显然,这是我们对饮食需要的根本,通俗讲就是吃饭是为了活着。墨子对饮食标准定的不低,可以从其主张遇到灾难时的措施窥见端倪:“故凶饥存乎国……马不食粟,婢妾不衣帛”。由此推测,在正常情况下,人的饮食标准肯定是要高于马的。所以有观点说墨子定的标准低,要人做苦行僧,是没有依据的,而是一种凭空想象。相反,儒家倒是有以苦为乐的思想主张,吊诡的是,墨家从来没有自苦,让人做苦行僧的主张,却被拿来批判;儒家有自苦且以苦为乐的明确主张,却少有人指责。这样的颠倒是非,实在令人费解。直到宋明儒家理学以苦苦人,才受到指摘,然而却又被归罪在墨家头上。
“足以奉给民用则止”,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却包含着多少生活的艰辛。大部分人不得不挣扎于衣食温饱之间,稍有不慎,衣食无着。国人的问候,不以“你好”开始,而是以“吃了么”为先,这既是对饥饿历史的记忆,又是对当下的人道关怀。若干年前,解决温饱问题还是国家的头等大事。“苟且”是大部分人的人生状态,虽然人们也向往诗和远方,但是如果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的诗,谁会向往?如果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样的诗,谁会向往?如果是: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这样的诗,谁会向往?都说,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然而表面的浮华不也限制了对贫穷的理解么?诗和远方固然令人向往,庄周梦蝶,够诗意吧?逍遥游够远方吧?然而当庄周贷粟而不得时,其诗意和远方终究掩盖不了庄周贫穷的窘迫和被羞辱的气愤。由此看来,足用已然不易,又怎么能不节用呢?穷人节用,也许是迫不得已;普通人节用也许是积累财富的唯一方式,;富贵者节用“俭以养德”,则是修身立徳的基础。对于国家来说,更是俭节则昌,淫佚则亡。所以,墨子的节用思想难道不也是一种恒常的普世的价值理念么?直到现在,我们不是也提倡以勤俭节约为荣么?既如此,又怎么能够将墨子的节用思想理解成功利主义呢?
“除天下之害,兴天下之利”,确定了墨子站在了“天下”的立场上构划一个理想国,“上说王公大人,次匹夫徒步之士。王公大人用吾言,国必治, 匹夫徒步之士用吾言,行必修。”很难说这仅仅只是功利主义。墨子说,深爱这不完美的世界吧,纵然这世上还有恶和恶人,但这世界绝非恶与恶人的天下——“智是之世之有盗也,尽爱是世。”于此,谁又能说墨子不是一个脚踏实地,仰望星空的理想主义者和人文主义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