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 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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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儿家后园有一棵桃树,枝叶扶疏,秀入云表。每当桃子成熟时节,奶奶摘了果子送人,总不忘记向人夸耀一句:这桃树是荣儿栽的,是荣儿三岁那年栽的。可荣儿怎么也想不起曾经栽过这棵树,记忆中一点痕迹都没有。他记得小时候的确栽过一棵桃树,但不是这一棵,而是栽在屋前菜园墙角的一棵,还是碧桃姐姐帮他栽的,可惜那棵桃树不等长大便夭折了,留给他的只是一段清夏般悠长的迷梦。

他分明记得那天栽树的情景:

他在村路边瓦砾堆里发现这棵桃苗,便寻了一支竹签将它挖起,挖得非常仔细,连根带土还有那颗绽开硬核的白色桃仁都完整地保留下来,尔后小心翼翼地捧回,在菜园墙角泥堆里扒出一个坑,将桃苗置于坑中央。正好对门的碧桃姐姐从井边提着凹兜(用于提水的单柄木桶)水走过,问他在做什么,听说种桃树,便放下凹兜,喜孜孜凑过来,一看,便说他栽得不直,“将来果子会长歪的”,随即教他拔起来重种,把苗扶正,把根理顺,掩上土后,浇了半凹兜水……

大约有一个月,荣儿先是一日三次、后来是三日一次,不时走去张上一眼,看看那桃苗有没有长高一点,每次都要翘起小鸡鸡对着树根撒一泡。开头觉得那树苗每日每夜都在长,用手托比量,越量越长,想象中很快就能看到结果子的景象了;可是不久却发觉那枝条渐渐从底下黑上来,叶片也一张张卷起来,刨开土一看,根须都烂了!

荣儿足足呆了一天,逢人都懒得说话,最后带着哭腔告诉碧桃姐姐。不巧碧桃姐姐生病躺在床上,一副恹恹无力的样子,听后便教训了他一顿:哪有像你这样种树的?种了就该由它去,让它自由。天天看,天天看,它烦都烦死了,被你的目光活活盯死了!荣儿不明白:看看怎么就会看死呢?又没动它。碧桃姐姐说:你还尿它,它好受吗?见他垂头丧气,没趣得紧,便说:算了,一点小事都放不下,不像个男子汉。


荣儿自小对桃树和桃子有一种不能自已的缱绻情怀,潜意识就是由此联想到在村剧团扮演小旦的碧桃姐姐:碧桃姐姐的眼睛像桃仁,眉毛就是桃叶,白嫩的脸腮泛着桃红,修长的身条好比满树招展的桃枝,婀娜而窈窕……

碧桃姐姐在戏台上的扮相真是好看!特别是扮祝英台,害得上下三村的后生们都像梁山伯得了相思病,无不前来巴结讨好,因此碧桃姐姐的闺房里一年四季时新的花啊果啊不断。当然,碧桃姐姐不时会拿些果子给荣儿解馋。

乡间传说:桃子与梅子是一对姐妹,桃是姐(当地土话称姐为“大”,谐音“桃”),梅是妹,姐姐性格温和,妹妹心气浮躁,姐姐处处让着妹妹,妹妹总是得寸进尺。荣儿本来对梅子并无芥蒂,但心目中有个碧桃姐姐,自然觉得桃子要比梅子好。

那时候村里人家种果树的不多,有数的几棵荣儿掰着指头都点得出来:村中心水埠头旁有两棵梨树,是柱儿家的,有几次刮台风,水沟里落满跌破的梨,柱儿不让人捡,又拦不住,急得直跺脚;村西大塘岸有强儿他爸种的一棵樱桃树,那树花开得好看,果子却结不牢,没等成熟就让鸟吃了;村北溪岸边有几棵麦李,种树人家已经绝后,无主,人人摘得,所以都等不到成熟;最为出众的是村东大菜园那棵黄梅树,是村长兼剧团团长采芹公家的,树桠杈都有人大腿粗了,叶子茂密得漏不下一线阳光,青婴婴的梅子藏在叶底跟叶片一样颜色,只有小孩子的贼眼才能分辨得出……当各种果子次第登场的时节,孩子们满村巷跑来跑去,眼睛滴溜溜乱转,望着树上口水直滴。

一个夜晚,荣儿随柱儿等几个大孩子遛到村东菜园那棵梅树下,柱儿等爬上卵石墙,再从墙头攀上梅树,指派他在围墙外路边站岗守望。

露气浸润,月色清朗,四周鸦雀无声。树枝剧烈地晃动,果子跌落,在夜幕中划出一道道模糊的曲线,天上的星星为之动容、变色。

荣儿觉得此时脑子特别清澈,口舌边有一股青梅汁在流淌,正低头捡拾几颗掉在路边的果子,冷不防身后响起一声炸雷:“翻墙捣骨的,看我不打断你双腿!”随即听得墙弄口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树上那几只猴子贼灵贼灵,当即纵身跳入菜园,踩坏了一片菜秧,一溜烟去了。等到荣儿醒过神来,那个高大的黑影已经出现在眼前,如一堵小山似的向他扑来。他吓得汗毛直竖,想跑又不敢跑,情急中,闪身避入围墙转角处,紧紧贴伏在爬满青藤的卵石上。屏住气,偷眼暗觑,那高大的黑影一边咆哮、吆喝,一边将手中赶牛的竹梢挥得呜呜响,走近了,脸上吹胡子瞪眼的模样都看得清清楚楚,原来正是常在戏台上唱包黑头的采芹公。荣儿吓得差点尿湿了两裤腿!戏台上那个包公可吓人啦,脸像锅底一样黑,拉开嗓门震天响,动不动就抬出虎头铡铡人,好像人头是韭菜割了还会长似的。戏场上每每看到这情节,大人们张着嘴看得出神,小孩子却一个个诚惶诚恐,害怕一旦犯错栽到老包手里……今夜果真撞到“老包”了,梅子吃不成,“栗爆”有份!

荣儿紧闭双眼,听天由命……

咦,过了好长好长时间,耳边没觉着那沉重的巴掌劈来的风声,也没见头顶的“栗爆”落下,却听见脚步似流水擦过身边匆匆而去。透过指缝,见彩芹公翘着头只顾斥骂那两个远去的贼影,反将手边打过的这条小鱼漏掉了!等采芹公沿着围墙走远,他便蹑手蹑脚转过身,撒开脚片子就跑。逃离了险境,心头那面小鼓犹自敲个不停,啃一口酸梅,半天才吃出味来。

第二天,碧桃姐姐在墙门口把他截住了。

“昨夜你做什么去了?”

“没做什么?”

“还不说实话!你这样从小不学好,叫你爸妈怎么放心得下……”

碧桃姐姐又气又急,眼泪都差点出来了。荣儿家在村里属于那种有身份的家庭,父母都在外吃公家饭,奶奶平时禁止他与那些牵牛细佬做伴。“采芹公都对我讲了,他当时就看见你了,怕你小,把你吓着,才没来理会你。奶奶平时怎么跟你说的?那种最没出息的牵牛细佬才做这种下作事,你是哪样人家的孩子?如此不自重!再说,万一跌着伤着,怎么办?”

“我没爬树……”他还想辩解。

“没爬也不行!今后再做这种事,非告诉奶奶不可。你想吃果子,不好跟姐姐说?”

荣儿心里存着一丝疑惑:采芹公为什么不告诉奶奶,偏要告诉碧桃姐姐?

碧桃姐姐没容他多想,牵着他手走进房间里,拉开桌子抽屉,取出一个用红黄二色丝线编织的香囊,里面装着两颗青梅、两个煮熟的鸡蛋。荣儿一见香囊,便眉开眼笑,迫不及待伸手去抢。碧桃姐姐拍拍他手背,嗔道:“急什么?”抖出一根丝线带子,将香囊套上他脖子,挂在胸前,说:“姐姐早给你备好了,不比那树上偷的好么?”

荣儿打心眼里服了,戴上这香囊,往小伙伴面前一站,不教他们一个个馋得吮指头才怪哩!

立夏到了,家家孩子都吃蛋,可是谁家拿得出这么好看的香囊?谁有这样手巧的姐姐?荣儿忽然觉得跟小伙伴们比试太没意思了,他有碧桃姐姐,本来就比人家高出一等,跟他们比试,岂不是自降身份?

他瞅着胸前那两个熟鸡蛋,顿生一念,说:“姐,我跟你顶鸡蛋,好么?”

“看你这副馋嘴相,真是讨饭人不剩隔夜食!”碧桃姐姐嘴上这样说,眼里却分明流露出首肯的意思。荣儿便匆匆拽开香囊,抠出两个鸡蛋,递给碧桃姐姐一个,站到板凳上,伏着桌面,双手捧定一个,虎视眈眈。碧桃姐姐噙着笑,也握着蛋伸过手来。两个蛋的尖端碰到一起,荣儿便使劲朝前直推,碧桃姐姐却转动着手腕暗暗做力,僵持许久,只听得卟的一声,碧桃姐姐的蛋壳先自破了。“嗬,我赢了!”荣儿高兴得直跳,碧桃姐姐却故意冷着脸,说:“不就是个蛋么,值得这样开心?老辈人传下的规矩:立夏给男孩吃鸡蛋是为了长腿骨,吃了酸梅脚不酸。男子汉将来是要走天下闯世界的,你不赢谁赢?”

“姐,走天下,你不跟我一道去吗?”

“呆头,女孩儿家怎么可以东跑西颠的呢?”

荣儿看着碧桃姐姐拿起木梳梳头,对着漆花妆奁上的小镜子,先是慢悠悠地抚摩一绺披在额角的秀发,然后端过一口白瓷碗,从碗里拈出一团浸湿的白色柏木刨花,轻轻地抹着发梢。不知那水里施放了什么药物,蘸了水的刨花似有仙术,抹过后,碧桃姐姐的头发变得更加滋润亮丽了,油光光的,像朝露中芳嫩的鲜草!

多少年后,荣儿还清晰地记得那口盛着刨花和清水的白瓷碗,静静地搁在桌面上,一股淡淡的清香从碗沿上漫溢出来,远比那些时尚的洗发露护发素好闻……


碧桃姐姐是荣儿的堂姐。

碧桃姐姐对荣儿格外疼爱,时常带他在身边,走到哪带到哪,以致引起了许多后生的嫉妒,有意拿话呛她:“他是你儿子?待他这么亲!”碧桃姐姐便将他搂在怀里,说:“你管得着么!”那些后生平时绞尽脑汁讨碧桃姐姐欢心,可碧桃姐姐对他们一个都看不上眼,只是拿他们当书僮使唤,差他们做这样做那样,事后却连一个笑脸都不给。后生们既想她又怕她,无奈她有村长兼剧团团长采芹公保驾,谁也不敢得罪她。采芹公办了十几年剧团,视剧团如性命,好不容易挑选出碧桃姐姐这名好角色,唯恐旁人染指,毁了剧团的台柱,像老母鸡护小鸡拘管得紧紧,一旦发觉哪个后生存有坏意,必得翻袖捋拳、打墙训壁,骂到你叩头讨饶方休。

夏夜,碧桃姐姐在道地上泼了水,点燃蒿把熏走蚊子,躺在长长的春凳上,给荣儿讲故事:

“上次讲到哪里了?又忘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这哪是读书相公的样子?将来让你学做戏,一本一本台词,看你怎么背……这是最后一次了,耳朵竖着点,不然姐姐不给你讲了!”

于是又从头开始:“桃子姐姐和梅子妹妹同时相中了一个后生,梅子妹妹一个劲追那后生,将那后生看得死死的,不让离开身边一步。起初,那后生还是更喜欢姐姐一些,可是姐姐知道妹妹的心思后,便有意避开了那后生,人家跟她搭腔,她也爱理不理,渐渐的,那后生心也冷了……嗯,下面该说什么了?”

碧桃姐姐说着说着,故意眯起双眼,模仿起老婆婆迟钝、健忘的动作,仿佛预知她自己有一天也会褪去花容月貌变得满脸蛛网,慢条斯理,拖着长长的声调,反而要荣儿替她接续下文:

“姐姐看了戏,伤心死了。”

“嗯,对了,那姐姐把苦闷埋在心底,慢慢的肚肠一节一节愁断了,有一天看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就大病不起,临死前还在呼唤那后生的名字……荣,你说你喜欢梅子还是桃子?”

“当然是桃子,桃子姐姐心好。”

“唉,可是桃子命苦,好心没有好报。”碧桃姐姐忽然神色黯然,眼里噙着两滴清泪,别转头,不再言语,荣儿牵着她臂膀恳求也无用。

荣儿自此对桃子姐姐更增添了一份同情,甚至因此对奶奶都有所抱怨。奶奶说碧桃姐姐早晚是要嫁人的,在奶奶眼里,桃子的喻意跟碧桃姐姐毫不相干。奶奶说后园的桃树是荣儿栽的,无非是说:我孙儿的手多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桃结桃,长大了肯定是贵人!奶奶根本不理会桃子的命运。

其实,后园的桃树品种并不好,其实就是毛桃,个儿小,皮黄,不会红,味道也不怎么甜。只是因为长在后园,四周有高墙阻隔,无人偷盗,一年的收获可观。果子成熟时,每逢有前后邻舍的婆婆婶婶带着小孩过来,奶奶便会去摘下一捧,用拴腰布揩干净,塞给那孩子,算是一份不小的人情。


收了田里的晚稻谷、山上的番薯和秋玉米,不等麦籽落地,村剧团就在祠堂里忙起了排练,每夜都要搅到鸡啼头遍。祠堂座落村东,锣鼓声唱戏声时时响彻全村,扰攘人们美梦,但村人不嫌聒噪,更没人为此口吐怨言。自古以来唯有戏班剧团享有这样的特权。

碧桃姐姐带着荣儿去排戏,排完后让他一道吃夜宵(那时叫“夜点心”),小孩随大人吃点心,本是一种很高的礼遇,荣儿的特殊身份自然是因了碧桃姐姐的关系。点心照例是汤挂面、炒米面之类,放很多油,比家里做的好吃多了。荣儿也不完全是无功受禄,有一次剧团排《王秀鸾》,少个做儿子的角色,临时便叫荣儿顶上了。荣儿一辈子就演过一次戏,虽说没几句完整的台词,但在台上旋来转去,着实风光。正式演出时,台下一群小伙伴眼睛盯着他,羡慕得要死,只愁没办法把他拖下去。更为重要的是,碧桃姐姐演王秀鸾,扮母亲,荣儿依偎在她身边,扯着她衣角,让他真正感受到一种难分难舍的母子情分,以为自己在观众眼中从此跟碧桃姐姐结为一体,心头更是乐不可支。

男男女女在一起排戏,一个个特别会疯,时常跳出剧情,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有时两人面对面走上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来由就掩口卟哧卟哧笑出声来;有时琴师没把弦校准,演员跑了调,脸涨得通红,嗓子吊不上去,也会激起一片大笑。这笑又会传染,你传给我,我传给他,顿时大家都笑得前仰后仆,笑得肚肠筋作痛,笑到最后连声音都没了,非得采芹公绷起脸训斥一通,才得重新安静下来,各就各位。

村长采芹公兼剧团团长,管起剧团来又凶又煞,好几次把几个大姑娘都训哭了,尚且不肯婉转退让半分,说:“谁要见气就别来。上了台是让千千万万人看的,老陈村剧团的牌子不能倒在你手里!”

采芹公自他父亲正丙太公当族人头脑时就开始办剧团,自己当村长后,亲手置办了全套锣鼓、乐器、戏装、戏箱。当年为买一件龙袍专程跑了一趟上海,一看标价1000元,身边的钱不够,回来卖了自己家一张描红贴金的花床,凑足数又赶去,终于买了下来。他看不起那些“挈桶班”“路头戏”,以为演戏就要演出正规样子,为此每年花钱请嵊县的越剧老师前来教戏。因他眼界高,让他看得过去的演员极少,办了这么多年剧团,恐怕只有碧桃姐姐才是真正合他心意的。每次碧桃姐姐上台亮相,轻移莲步,暗启朱唇:“小别重逢梁山伯,倒教我又是喜来又是悲……”台下一片肃静,采芹公一边敲着“的笃板”,一边眯起双眼,暗中形象,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那年正月,老陈村剧团登上了有史以来的巅峰。经过一个冬天的彩排,忽啦啦一下推出了三台戏:《梁祝》,《珍珠塔》,《碧玉簪》。本村演了出村演,接着又出乡、出区、出县,所到之处,街谈巷议,无不评说老陈村剧团的精彩演出,生旦净末都赞遍,首推那个桃叶眉瓜子脸名碧桃的小旦妹,一时间如三月桃花映红了半边春江半边天……直到屋脊上的布谷鸟叫倦了的时候,才见剧团一班人抬着戏箱跚跚而归。


荣儿日夜盼着碧桃姐姐,头颈望得丝瓜长。

荣儿听到奶奶和人议论,说碧桃姐姐许配了人家,在高高山上,有二三十里远。荣儿一听就急了,硬说“碧桃姐不会的”。奶奶说“姑娘家嫁人,你知道什么。”他缠着奶奶又哭又叫:“她说不嫁人的。我不让她嫁人!碧桃姐姐要嫁人,我也要跟她嫁人……”奶奶又要气又要笑,说:“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人家大姑娘嫁人与你什么相干?嫁人是女人的事,你是男人,将来给你娶媳妇。”

夜里,荣儿悄悄去看碧桃姐姐,问:“你要嫁人了?”

碧桃姐姐虎着脸,说:“小孩子不要乱讲乱话!你听谁说的?”

“奶奶说的。”

碧桃姐姐怔了怔,说声“跟我来”,便带他穿过道地,径直向村外跑去。

月光洒遍山野,白天残留的烟岚消散一空,稻叶含着水珠如泪目盈盈。萤火虫从水边的浅草里飞出,那一点微光失落在月色中,散布了一种远离人世的神秘,让人心头平添了许多狐疑。

月亮升起的那个固定的山嘴,底下仿佛藏着一个极热闹的戏台,云蒸霞蔚,百鸟翔集,隐隐传来鼓乐喧阗,丝竹声声。月亮出来前是否也像演员换了戏装,经过了精心的梳妆打扮……哦,不对,月亮显然不是演员,她只是一个孤独的看客,始终在偷窥尘世间纠扯不清、重复不断的剧情。

碧桃姐姐一路小跑,什么话都不说。荣儿依稀闻到身前飘浮着一股异香,忽浓忽淡,忽近忽远,令人意乱神迷,不知所之。

来到村东簟场,碧桃姐姐从一堆麦草垛中抽出几簇麦秸,靠着矮石墙搭了个“人”字棚,拉着荣儿钻进去,坐下来,又扯些麦秆疏疏地遮住眼帘,说:“这样好,月亮婆婆看不见我们,我们看得见她。”

荣儿依偎在碧桃姐姐身边,暖暖的,觉得很惬意。

“荣,跟我唱,‘月亮亮亮,囡来望娘’,”碧桃姐姐轻轻打着拍子,两人便齐声唱起来:

月亮亮亮,囡来望娘。

娘叫心肝肉,爸叫一盘花。

哥哥骂我逃娘家,嫂嫂咒我离千家。

我没吃哥哥饭,我没穿嫂嫂衣。

前堂吃饭后堂嬉,买把蒲扇赶更鸡,更鸡脱落塘,花衣花眠床……

“哦,不唱了,不唱了,没意思。”碧桃姐姐突然打断,嘴里抿着一茎麦叶,幽幽地问:“荣,你真的跟姐姐好?”

“好,怎么不好?”

“男人的话,都不能听。”碧桃姐姐目光渺渺地望着浮在田边稻叶上的月光和露气,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等我长大了,一定对姐姐好。”荣儿真诚表示。

碧桃姐姐忽然转过身,双手夹住荣儿两腮,夹得紧紧的,夹得嘴唇嘟开。又朝他脸上呼口热气,才松开手,轻叹一声:“以后不许再提姐姐嫁人的事。”

“那你还嫁不嫁人啊?”

“不嫁!”

“真的?”荣儿喜出望外,仍然不敢放心:“你骗我!”

“姐姐讲个故事给你听:有个姑娘爱唱戏,觉得自己唱的世上最好听,可别人就是不愿听她唱。她唱啊唱,唱啊唱,唱得自己恼躁起来,一把拖住一个过路客,命他站住。‘做什么?’过路客摸不着头脑。‘听我唱戏!’‘我不要听。’‘不听,把你耳朵割了!’说着当真拔出一把小尖刀,那客人忙说‘好,好,我听我听。’于是,她放声唱起来,刚一亮开嗓门,过路客就赶紧捂住耳朵,求告说‘别唱了,别唱了,我宁可让你杀死也不要听你唱了。’……你知道这姑娘是谁吗?就是姐姐我呀!”

碧桃姐姐差点笑岔了气,笑过,脸色又阴沉下来,默了默,说:“姐姐就是喜欢唱戏,戏唱砸了,比吃屎还难受!你知道么,那戏里唱得真是好啊,才子佳人,怜香惜玉,你恩我爱,有多少风流韵事,有多少温存体贴!姐姐一穿上戏装,就觉得进入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世界!反过来看,做人真没意思,寡淡无味。你说姐姐在台上扮相好看么?好看。姐姐自己也觉得好看。在学戏之前,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看!可是,姐姐要是不做戏了,还会有这么好看么?谁还会知道姐姐曾经这么好看,曾有过这么风光?人家日后看到的那个叫碧桃的老乞婆,怎么想象得到她曾经是戏台上那个花枝招展的小旦妹……那个山头小村庄,乌狲不下仔的地方,苦死累死不说起,能有个剧团吗?能让我演戏吗?要我去,除非棺材放在门口等!”

“可是奶奶说女人总是要嫁人的,不嫁人的女人是坏女人。”荣儿小心翼翼地说。

“你说姐姐是坏女人?”

荣儿急着摇头,“不是,不是。”

“唉,都是你们男人不好!”碧桃姐姐仰起脸,望着月亮出神。忽然想起点事,问:“你的小鸡鸡好了么?”

荣儿低头回答:“好了。”

早些日子,荣儿的小鸡鸡不知沾染了什么毒物,整个儿肿了起来,胀痛得要命,奶奶说是曲蟮钻进去了,拿烧火筒给他吹凉,用草药汁水给他揩抹,还端着米筛在他头顶的布帐外转来转去,说是要把沾上身的“鬼魂”驱走。奶奶一边转着筛子,一边不停地唠叨:“我的小祖宗,这是‘卵子黄,性命桩’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教我如何向你爸妈交待……”折腾了足足三日三夜,那肿胀才渐渐消退。

“捊下裤裆让我看看。”

荣儿已经不是穿开裆裤的年纪,羞耻之心有所萌芽,不免有些扭捏。碧桃姐姐正色道:“让姐姐看看怎么啦?”他才怯生生地把短裤衩拉下一截,那只小鸡鸡“咕”地一下跳了出来,扑扇扑扇,翘松松尖嘟嘟就像一朵包得紧紧的栀子花蕾。碧桃姐姐先是不经意地拍打一下小鸡鸡,眼里忽然流露出害怕的神色,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瞬间,又伛下头来细细辨认,伸出两个指头轻轻弹了弹,随即解下胸口纽绊上那内洁白的栀子花,缚在那小鸡鸡上,声音颤颤地问:“好么?”

“好,不好。”荣儿似解非解,方才知道那股飘浮的香气原来出自这朵栀子花,怪不得香气那么浓烈。

碧桃姐姐蓦然一惊,匆匆解下那朵花,一甩手掷到远远的稻田里,掀翻麦秸,跳起身,掸掸屁股,说:“荣,跟姐姐去吃炒蚕豆!”拉着荣儿飞快地奔跑起来。


以后,但凡奶奶说起碧桃姐姐嫁人的事,荣儿就顶嘴:“碧桃姐姐说过不嫁人的!”

“大人讲话,小孩莫打岔……她何时说过不嫁人?”

“她要做戏。剧团不能没有她。”荣儿想到要替碧桃姐姐保守秘密,不敢多说。

奶奶嘀咕着:“女孩儿家哪能总是疯来疯去的,做戏能当饭吃啊?采芹村长也不知咋想的,只知道他那个剧团,不怕把人家姑娘儿的终身大事耽搁了。”

荣儿听不懂奶奶说的意思,也不敢多问。

荣儿渐渐明白,女孩儿家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他只是希望碧桃姐姐嫁在本村,这样还可以天天见到她。碧桃姐姐应该嫁给谁呢?按他的设想,比如嫁给那个扮演梁山伯的后生,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两人相当般配。可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愿,那后生不久就急急忙忙娶了媳妇,而碧桃姐姐对这后生似乎也没什么感觉,尽管在戏台上演得像是真的似的。后来荣儿从剧团里听到一种议论,说碧桃姐姐与采芹公有点意思,所以采芹公处处护着她。荣儿听了非常生气,猜想一定是那几个对碧桃姐姐想入非非的后生散布的谣言。碧桃姐姐怎么可能对采芹公有意思呢?采芹公是有家室的人,年纪还比碧桃姐姐大十几岁,辈份还高出两辈。说这话就是对碧桃姐姐的诬蔑!为此,荣儿恨透了那几个烂头后生。但他仍然摆脱不了一种惋惜之情。他幼小的心灵怎么也想不通,世间的事情为什么这般纷繁错乱,他的良好的心愿为什么与实际的安排总是大相径庭?

转年冬天,碧桃姐姐就被山上来的一顶花轿抬走了。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荣儿一概不知。之前一段日子碧桃姐姐总是躲在家里哭,不肯见人,哪怕是他。

碧桃姐姐走后的第二天,采芹公当众宣布:剧团解散!

今年正月大家别想看戏了。果然,这个年过得特别乏味。虽然也还是挨家吃糕粽,也还是穿新衣,妇女除非喂活口之类余则也休息,可大家心里总像是掉落了些什么,尤其是那些后生子,各人东呆西立,百无聊赖。村堂似乎散了架,缺了一种能把人心拧合起来、鼓动起来的东西,于是,赌博、寻衅、拌嘴、斗殴之类事便多了起来,有人大年初一也不避讳,为一点小事大骂出口。人们无处打发,闻说别村有戏,无论八里十里刮风下雨都赶着去。于是连同一班老官人也开始抱怨:偌大一个村堂,正月里搬不出一台戏,这不是村堂要败落的征兆吗?

荣儿那天看见村长采芹公独自站在祠堂门口,脸色铁青,两眼翻着看天,一言不发,样子十分吓人。

正月元宵,荣儿和一班小伙伴在后园桃树下“打生”,一边用竹梢抽打树幹,一边直着喉咙叫。奶奶笑咪咪走来说:“对着不会说话的树,打什么生。你碧桃姐回娘家了。要打生,去给她打生,愿她早生贵子。”

荣儿一听,又惊又喜,便领着小伙伴们一窝蜂去了。

碧桃姐姐正在灶台旁吃糟羹(俗称“亮眼糊”,当地元宵习俗,吃了亮眼糊,能保一年眼目清亮,高瞻远瞩),看见一群小孩涌来,慌忙关上门,避而不见。荣儿拍着门叫:“姐,姐,是我呀!快开门,开门!”

碧桃姐姐像是没听见,里面没有动静。荣儿又喊:“姐,姐,开门啊,我们给你‘打生’来了!”几个小伙伴就在门上擂起了拳头,“咚咚咚咚”敲得山响。

忽然门“咣啷”一声打开了,只见碧桃姐姐横眉竖目站着,泼口骂道:“哪来没家教的乌狲子,还不给我滚远点!”

荣儿怔住了,嘴巴一扁一扁,差点就要哭出来。碧桃姐姐又把门重重地关上了,一班细佬花囡垂头丧气,各自走散。

荣儿回家,躲在门角落里独自饮泣。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碧桃姐姐为什么变得这么凶,这么不通情理。碧桃姐姐怎会是这样的呢?这怎么可能?这不是碧桃姐姐……可这分明就是碧桃姐姐!奶奶说不嫁男人的女人不是好女人,可是碧桃姐姐没嫁人时是那样的好,嫁男人不过几个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像是换了个人……想到碧桃姐姐不再像从前那样疼他,甚至不再理睬他,他真是伤心到了极点!

他就这样一个人蟠屈在门角落里,想啊哭啊,哭啊想啊,最后哭累了,靠着板壁睡着了。

荣儿做了个梦,梦见碧桃姐姐还在未嫁时节,牵着他的手,走在春天开满小花的田塍上,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采摘一朵朵绵青(清明节,和在面粉里做青饺用的),走到一片绿茵茵的花草田里,甩掉竹篮,拉着荣儿一起仰面躺在草印上,叫荣儿闭上眼,细数空中的鸟鸣和远处黄牛哞哞的叫唤,问:“听出了么,哪个是小旦,哪个是老生?”

奶奶将他从门角拽起时,他还在巴咂着嘴念叨:“碧桃姐姐,你去嫁人,可要带上我哦……”


几天后,村里传出消息:碧桃姐姐失踪了。夫家前来找人,不见人影,姊夫郎舅之间还发生了口角。兄嫂冲着姊丈骂:“她嫁到夫家,就是夫家的人。你没管住女客,反来娘家要人,不要脸皮!真要是人没了,非跟你算账不可!”那姊丈搓着手,无计可施,显然是个没用的主。

与此同时,村长采芹公说是进城赶集,一去不回,家里人四处寻觅也无声无息。不过,人们猜想,采芹公有家有小,想必不会走远,兴许过些天就会回来的。

可是,碧桃姐姐究竟去哪儿了呢?

半个月后,有人带话来说:大山深处的石梁桥头,寺庙里的和尚亲眼所见,那天傍晚,有一男一女,坐在横亘在半天的石梁岩背上,先是吃零食,还喝了酒,接着又说又唱,又哭又笑,不知何故,也不知打何而来?老方丈见天色已晚,走去劝导:你们没听说“走过石梁不算会,跌死石梁无人害”吗?有什么想不开的,来寺里过一宿,明日再想。在这石梁上太危险,一旦掉下去,落入瀑布潭,就没命了!那对男女却一味对着老方丈痴笑,也不答话。老方丈无奈,只好吩咐一个小和尚在旁看着点,以免发生意外。直到半夜,小和尚困了打瞌睡,那哭声笑声却骤然消歇了,一切归于宁静,唯余石梁桥下的万年瀑布涛声依旧。老方丈清早来看,已不见人影,察觉不对,忙叫人砍下两根毛竹,在瀑布潭里搅了半天,才将两具尸体捞上岸来……

村族头脑闻讯,立刻派人前去查看,问明情况,还验了尸体,幸好与本村人事无关。据说是东乡顾岙的一对男女,都是村小老师,女的是黄花闺女,男的是有妇之夫,两人有了私情,最终摆脱不了情障,双双跑到石梁桥头殉情了。

碧桃姐姐究竟去哪了?演戏去了?可是离了村里的剧团,上哪演戏?

荣儿从此再也没有见到碧桃姐姐。到了上学年纪,爸爸把他接到远方的城市去了。

有一年暑假回乡看奶奶,荣儿吃到了后园桃树最后的一次果实。转年叔叔为盖猪舍,把那桃树锯了。其实那桃树还是很会结果子的,虽然个儿不大,毕竟是无偿奉献,所有的果子纯属天赐。那时不懂果树修剪培育,全由它自生自灭。好在那时也没什么病虫害,有几个虫蛀过的果子反而特别甜。后来叔叔分家,奶奶说那桃树是荣儿栽的,锯下的两段桃木归荣儿。等到荣儿结婚做家具,这桃木派上了用场。桃木树心带红色,纹理细腻,坚硬光滑,是上等的板料。荣儿用它做了一张方桌,一对沙发脚。又隔了数年,荣儿从小城市搬到大城市,旧家具笨重,送的送,丢的丢,连那些桃木家什都处理了。也不知道那桃树的化身如今流落到了哪里。

偶尔,荣儿还会想到碧桃姐姐说过的故事:那少女死了,化作一棵桃树;人把桃树砍了,树化作一只小鸟;小鸟停在窗口叫,人们驱赶它,小鸟飞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不知道她去哪了,也没人再问起她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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