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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清闲时分。
罗冰最了解戴维斯的生理喜好,这是他的未易之才。他知道戴维斯的皮肤什么时候需要紫外线的照射,什么样微小的触动意味着需要水分补给。他的指尖按下工作台的每一个按钮,戴维斯的身体都会在玻璃皿得到一次任何监测机器都难以企及的精准修复。
罗冰确知这份工作会在他这一代彻底终结,因为他没有儿子继承他的学问,尽管他有一个女儿。
傍晚,罗冰从温室出来,他看向温室外走廊尽头的窗户,暴雪彻底把长在安全局大门附近的地衣埋没。
他降到公寓层,走进房门。罗冰看见桌面上提前拿出来降温的营养罐头,罗安已经开始吃,同时还有坐在她身边的杨思敏。杨思敏是最近搬进他家的。按罗安的话说,她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一级公民。杨思敏在某天早上醒来发现她罩着氧气罩,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爬起来时床体的震动连带着对面的床,那床上的白布被抖落,她看见融化的冰水从父母紫青色的脸上落在瓷砖地上形成一片水滩。隔壁一个受伤的女人跟她说她们所在的社区昨天夜里遭遇了气象局没有监测到的六级暴风雪。
得益于杨思敏,罗冰终于能够和罗安坐在一张饭桌上吃晚饭。纵然过程中一直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但对于罗冰而言这已经是一种进步。
杨思敏是打破罗冰和女儿长久沉默关系的凿。罗安来找罗冰的那天,她说他不能剥夺她社交的权利,她提醒他她已经成年了。
罗冰在罗安六岁时就开始利用纸牌游戏教授她生物学知识。他为此甚至悄悄制作了一个戴维斯的三维模型作为她某一年的生日礼物。但是罗安只会被纸牌游戏上父亲丑陋的插图逗笑,对模型则毫无兴趣,她说她不喜欢用这种古早的玩具发泄性欲。
芒种,恩典日。
脱离玻璃罐的戴维斯还在沉睡中,唤醒他只需要一粒药片,但此时还为时过早。戴维斯的皮肤长期浸泡在水中生成大量的褶皱。伤疤修复与最后一次除菌需要耗费一周的时间。戴维斯的头发和胡须遮住了他的面部,使他的头看起来像某种特殊的藻类。
无菌床上的戴维斯安然躺着,罕见的阳光从窗户外投射进白色的温室。他的身上挂着一个透明牌子,把一块光斑发射到天花板上。牌子上面的防水墨水字体尽管潦草,但相当清晰:
戴维斯
世界联合会会长
世界主席
世界和平部队指挥官
植物拟生时间:2084.3.17
多年以后罗冰仍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戴维斯的那个没有暴雪的下午。父亲把罗冰带入一个偌大的无尘房间,他第一次看见了躺在无菌床上赤裸的戴维斯。面容青涩,颔骨还未发育完全。但他健康壮实,放在冰纪前他也是一个标准的白人青年男性。
第二天戴维斯变成了玻璃器皿内的一株巨型藻类。大部分时间他都将是藻类,除了特殊访问或每个月恩典日游行的3小时,他可以再次变成人形。
从罗冰九岁吹完生日蜡烛后的第四天,电视新闻里开始播报人工冰期即将到来,以此对抗不断蔓延的瘟疫。三个月后,冰雪覆盖了大部分陆地。罗冰看着新闻里播出航拍的视频,岸边浅冰层里堆积黑褐条带是冻死的非洲岩蟒,鲈鱼在冰下形成无数被封印的不规则银斑,尼罗河彻底冻结。新闻解说员连线了一个气候学家,气候学家先列举了降温后疫情大幅度缓解的状况,最后说冰期有一定概率会延长到五年后。有人渐渐开始用中国传统节气计时,它们意外成为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关于地球曾经温暖的罕见证据。
父亲在他去往三层的前一个月研究出了将人拟藻类生长的技术,这将使戴维斯的寿命大大延长。联合会副会长亲自拜访了父亲,一个年轻的白人女孩,她亲自为罗冰带上了一级公民的徽章。在三层为父亲安置了最好的房间。
得益于父亲传授的一切,戴维斯很快出现在电视机上,他变成了一个坐在灰色轨车上健康且微笑着的男人。地下三层内,轨道旁的人们呼喊着他的名字,尽管双手冻得皲裂,但是光凭借着这种简单的喊叫就能够获得一种希望与温暖。这是他的名字所天然赋予的。一个白胡子亚裔老人冲向戴维斯的轨车前,边小跑边对戴维斯说他关于气候问题的观点,他激动地批判那些浪费资源的种种行为,他建议戴维斯彻查传闻中用植物拟生来延长寿命的高级官员。戴维斯微笑地耐心听他说了五分钟,尽管他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行动,只可以挥手与微笑,但这对于二级公民来说足够。即使在被罗冰下指令的护卫驱散后,白胡子仍然因短暂的倾听而在望向戴维斯的脸时带着感激荣幸的神色。无数涨红的布满皱纹的人脸和激昂的年老声音掠过行驶的轨车,在轨车颠簸中,罗冰仍然敏锐地发现戴维斯轻微的颤动——还有12分钟58秒便三小时。坐在戴维斯旁边的罗冰立刻下令返回一层。在恩典之后,每一个三层的公民都欣喜地接纳气温的回暖,等待下一次的恩典。他们继续把佝偻的身体埋伏在独立的穴洞,用双手找出埋藏在地球内部的古老的黑色燃料,运输到流动轨车上送到一层与二层,在某天埋葬在地球的腹脏内,数年之后化为温暖子孙后代的热量。正如流动轨车上贴着联合会标语所说“热量是长辈能够为子孙后代带来最好的福祉。”
寒露。
罗安和杨思敏最近不知道去哪里了,尽管如此罗冰知道她们并没有夜不归宿。家里洗衣机的轰鸣声和冰箱里新买的各种营养罐头就可以说明一切,那是杨思敏按日支付给他的租金。
在吃饭前罗安和杨思敏会如期而至坐在饭桌前,等候下班的罗冰。罗冰进门时传来电视里的声音:“联合会会长拜访气候局局长凯瑟琳安德森共同商讨新阶段气候对策。”
新闻里传来世界歌,“为我们的世界贡献生命,用汗水创造光明,前进!”戴维斯和她身边的中年女人站在一起,在丝绒地毯上对窗外那缓缓升起的绿色的联合会会旗行注目礼。
电视里传来一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掌声,接着是关于凯瑟琳发布的最新研究报告,关于50岁以上老年人对温度感知能力开始显著下降的报告。报告结尾呼吁降低二级公民纳入年龄。此后就是关于税率调整的新闻。罗冰想到他的税已经到达最高值,他如今也迈入了在安全局生活的最后十年,之后他也将成为三层的煤工。“燃料能源队”的注册流程已经发到他的电子邮箱。他想,“队员”和“工人”有什么区别么?没有区别。
吃饭的时候罗安久违地询问父亲关于阳的事。罗安问罗冰他平时都怎么护理阳的。他心中熄灭已久的愿望因这微弱的火星隐约又开始复燃。他说到阳的营养补充所混合的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以及一些过于罕见以至于常被认为已彻底消失的微量元素。罗安还记得父亲离开那天他把双手放在她肩上的场景,隔着一二级公民颜色与厚度不同的制服,父亲的脑中无数思想的成型和雏形都通过他坚硬的身姿以及掌心的温度进入在温室的空气中呼吸的罗冰体内,成为漂浮在他血液里的一种属于未来的记忆。罗安的声音把他的血液稀释,从中萃取出在节气中漂浮而不易沉淀的命运絮凝。
他放下筷子,说起每一次庆典前的精心准备,通过怎样细腻微观的科学魔术让戴维斯在公民面前获得最佳状态。他说在寒冷的时代里,人们尤其需要戴维斯,这也是他工作的本质。他忽然停了下来,因为意识到罗安和杨思敏的沉默。
“所以他其实早该死了。”
罗冰盯着女儿的表情,她知道她其实是在说“救世主戴维斯是制造出来的谎言,你则是把蓝图变成现实的工程师,你是本世纪最大的骗子。”
他想起罗安注视戴维斯模型每一次厌恶的表情,那些反常的抗拒与她询问罗冰细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他看向杨思敏,似乎是因为他的目光,她端着碗的手晃了一下,接着抬起头,一双安静无波的眼睛。但是他偏要激出水花:“你们是反联合分子?”
没人应答,没有关紧的窗户传来嘶哑的风声。
大寒。冷。
戴维斯的枯竭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温室的所有成员都眼睁睁看着他的皮肤出现微小但无法忽略的溃烂,从脚掌逐渐向上躯蔓延。所幸在冬天,厚实的防护服完全消除了皮肤裸露出的可能。
在回家的轨车上,罗冰望向玻璃外的吞噬一切的雪花,他想起最后一次运用自己的智慧工作时的样子。他抚摸过戴维斯的每一寸皮肤。罗安出生那天,他也是如此怀着最大虔诚抚摸着她布满褶纹的肮脏小脸。
戴维斯在一个下午死了。死的时候他所有分支丝体在水中散开,玻璃皿中的水变成了黄绿色。
联合会副会长来到罗冰家中,那时的罗冰还处于酣眠中。他被警笛声惊醒,还没穿好制服就看见走进卧室的副会长。
“交出你非法制作的会长模型。”
罗安对模型厌烦至极,因此最终存放他的地方变成了罗冰自己的衣柜。罗冰把那个赤裸的模型从衣柜里拿出。
“这是一场计划周密的谋杀。戴维斯是被高浓度的氯水杀死的,作案人应该是利用了我们内部的成员。”
坐在警车上的罗冰感到一种悚然的不安,这种不安并非是自己即将有可能遭遇审判的不安,而是对戴维斯突然离世的无措。
副会长从前排转身说:“别担心,罗冰。你是联合会最信任的人。我们需要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无论如何继续维持恩典。”
“你是说紧急选拔新任会长?”
“不。我们只要戴维斯。”
“可是他死了。”
“罗冰,他没有死。他的身体还在。只要有身体,对于民众来说戴维斯就还活着。”
罗冰擦去手掌和额边的汗,注视着他身边的模型。在短暂思考后,他摸向模型背后的红色的启动开关。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打开红色开关时,“戴维斯”开始微笑,开始冲罗安招手时,女儿脸上慌张惊惧的表情。罗冰不知道罗安是因为全世界最伟大的人此刻站在她面前而紧张,还是因为模型过于仿生而感到难言的恐惧。
恩典日,轨车上的戴维斯向人群挥手,对每一张欢呼的面庞微笑。有激动的二级公民凑到轨车旁边,坐在他身边的罗冰按下控制器上的蓝色按钮,上面白色字体写着“笑容”。三分钟后,罗冰按下“击掌”。他为这个模型更新了新的指令与动作,并在每一寸皮肤下埋藏了热源。他望向戴维斯微笑的面庞,自己也不住地微笑起来。
罗冰在三层埋葬那天,埋葬的位置距离住户并不遥远。只是那是恩典日,控制戴维斯的人变成了副会长。所有人都在那天离开家冲向戴维斯的轨车。没有人注意到其中一个惯常维稳的警士的动作。躺在罗冰的身边是消失的罗安和杨思敏。她们在一间公寓被警卫找到,尽管为了逃脱她们甚至小心翼翼地磨去指纹。被找到的时候罗安的口袋还带着罗冰的指纹膜,杨思敏手上还带着氯气的臭味。
随着热情的人群欢送着戴维斯的离开,最后一抹土被盖上。 闭塞的地下三层没有阳光,黑暗中三个身体长眠在地下,三个月后他们的肉体会被腐蚀干净。在不遥远的某个节气里,他们会成为寒冷中里人类感受到的一阵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