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站在大门口桃树下，看着河那边的柳树塆，自言自语，“啧啧”惋惜，“哎！多好的姑娘，得了这个病，可惜了。”春风吹开了桃花，花瓣无声无息，轻轻飘落在她那蓝色的斜襟罩衫上。

1.

柳家姑娘住在河对岸的柳树湾，父亲在县城上班，快退休了，他兄妹三人，哥哥已娶了妻子，人长的好，可听妈说，她有个毛病，什么毛病呢？后来才知道。

她姐妹俩是双胞胎，她是姐姐叫小婉，妹妹叫小婷。

卷卷是我的同学，是小婉的堂侄女。她们是邻居。

瘦小精精的卷卷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卷发，皮肤雪白雪白。男同学给她起了外号叫“卷卷”，其实她的大名叫柳烟，我俩也是好朋友。她每天吃完饭从河那边过来，跟我一起上学。星期天，有时她来我家，有时候我去她家，一起写作业，一起打猪菜，一起玩儿。

卷卷又来找我了，我叫上同塆的梅，三个小姑娘一起往学校走去。

春姑娘吹拂着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路边紫红色的草籽花开遍田野，小蜜蜂在花丛中“嘤嘤嗡嗡”地唱歌。

“哎，你们晓得啵，”卷卷尖细的嗓音像只云雀，薄薄的嘴唇翘起来，“我那小婉姑姑不晓得得了啥病，到处乱跑。”说着她拽紧了我的胳膊，“我妈说她可能精神有问题。”说完瞪着她那双浅棕色的眼珠望着我。

“真滴呀，我今天听我奶奶在门口边叹气边说呢。”

“咋回事儿”梅偎过来。

“我三奶奶（小婷的母亲）和我妈拿着衣裳给她穿，从街上带回来了，我妈不叫问，说小女囡莫打听。”卷卷撅起薄薄的嘴唇。

小婷怎么得了那种病呢？真可惜，她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那好看的圆脸浮现在我的眼前。她说话轻言细语，生怕吵到别人。放学路上，经常看见她和大人们在田里干活，她苗条的身影是那样与众不同。

我默默地想着，走到街上，我放慢了脚步，人们三三两两，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看我们走近，闭嘴看了我们一眼，“小女囡儿莫打听。”

又过了几天，天气更加温暖，成群结队的小蠓虫紧紧追在眼前。水田里一片片淡绿色的青苔冒着小泡泡，青苔下，聚着一群群小蝌蚪，它们的妈妈产下它们就不见了。

中午放学，我们几个女生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当我们走到街上，发现一群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好奇心让我们挤进人群。

“呀！!那不是小婉吗？”“那是我小婉姑姑!”我们几个不约而同惊叫起来，眼前的情景让我们惊呆了!

只见小婉披头散发，身上……，在街上乱跑。几位好心的大妈从家里拿出衣服强行给她裹上。她眼神呆滞地看着一个地方，好看的脸上眼角粘着绿色的赤目糊，头发一绺一绺，仿佛许久没洗过。

我们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许久。

2.

星期天，我烧了一大锅开水和一些稻草灰洗头，洗澡。当我梳起长长的头发，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有一位大姐姐，她经常帮我梳辫子的情景，（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那位漂亮的大姐姐从城市来，住在我家，记得我妈手把手教她锄草。

好看的小婉那时也有二十岁了吧，他们都在一起干活，还有好多大哥哥大姐姐。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已回到他们的城市。那个大姐姐走后不久，还给我家来了一封信，不知他们现在好吗？四年过去了，小婉也有二十四岁了吧，可是她怎么就得了那种病呢？

那天下午，把抬回一台缝纫机吗？早就想买，一直没攒够钱就买了一台旧的。

“爸，从哪儿买的呀？”弟弟高兴地摸着缝纫机。

“买李为的，他不要了，原来准备结婚用，这咱（现在）也结不成婚了，他爹妈走得早，剩下他一个广无条（光棍儿）。”妈踩着脚踏板，检查着，调试着。

“妈，广无条是么斯（什么）呀？”我趴在缝纫机板上。

“小女囡儿莫问，你长大了就晓得了。”妈拿了一块儿旧布，试着拶着。

奶奶进来了，“哦，买李为的旧机器呀，可以。”

五妈又进来了，她们围着缝纫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我和弟弟抬出饭桌儿，坐在院儿里写作业。

“李为想小婉都快想feng了!”屋里传出五五妈那浓浓四川口音的大嗓门儿。

大人说话，丝毫不顾忌外面的小孩儿，他们的对话，小孩儿们在外面听的清清楚楚。

李为那人眼睛怎么都是眼白，像si鱼眼一样,来过我家。我在方格本上整整齐齐写下一页生字，心里想着。有一次，李为到我家，他的眼睛看人直直的，呆若木鸡。

我开始写第二篇生字，很快写完了。

春光明媚，喜鹊在嫩绿的枝头跳跃，我抬起头，阳光照在后山，那满眼的嫩绿呀。还有那粉红色的桃花园。

从窗户里，我看见三个大人的头微微低垂，谈笑风生。

“小婉看得上他？才不会呢，laihama想吃天鹅肉!”妈继续拶着，屋里传出缝纫机的响声。

那个李为怎能配得上好看的小婉呢？他像个daigua样，小婉的脸，就像这春天的桃花一样好看，她怎么feng了呢？

我想着，开始写数学作业。

“那李为老是缠着小婉，在田里干活的时候，他那眼睛老是直勾勾地望着小婉。小婉觉得他好恶心呐!看他那馋chan样儿，恨不得把小婉吞下去!小婉平时跟我不错，有啥心思都跟我说，我望到那李为都够了，真恶心!像八百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妈的语气很愤愤不平。

“听说她还掂着东西去小婉家提亲，让小婉扔出去了，撵他gun!”五妈那又高又亮的四川话从屋里传到外面，飘荡在蓝蓝的天空里。

多么柔情蔚蓝的天空啊，那丝丝缕缕的白云，就像嫦娥的轻纱。

“嘻嘻~~嘻嘻~~”爱笑的奶奶又笑了，她笑得发髻乱颤，“我听说李为得了相思病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们三个哈哈大笑，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那李为也配？

3.

转眼到了秋天，听卷卷说，她小婉姑姑在医院治疗几个月了，病情好转许多。

一个星期天，我到卷卷家去玩，发现她家隔壁晾晒着许多被子和被单，上面像地图样印满了没洗净的黄色尿渍。

我俩在她家安静地写作业。一会儿，隔壁传来吵架声，一阵噼里啪啦的摔东西声，还有女人在哭泣，声音压抑而悲伤。

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从院儿里摔门而出，哦，那是小婉帅气的哥哥。

女人的哭声渐渐转为小声抽泣，我听见一声长长的伤心哀叹。

“他们怎么吵架啦？”我停下手中的笔，好奇地问卷卷。

“哎，你不晓得。”卷卷继续低头写作业，看来她已听惯，并习以为常。

“为啥？”

卷卷忽然趴在我耳根悄声说:“我那个大妈每天半夜尿床。”

“啊，咋还有这事儿？望着她又好看又干净，咋这么大的人还尿床呢？”我张嘴瞪眼，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你小点儿声，她要听见会羞得无地自容。”真正举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

哦!怪不得呢！她院儿里那些被子，被单。

“她每天半夜尿床都要坐起来，把尿暖干，一直坐到天亮。”卷卷继续说。

“妈呀，那多受罪呀，她不睡觉哇。”我不禁对她大妈产生了同情。

没过多久，他们夫妻离婚。

多年后，我还记得她大妈姓谭，长得很好看。那一年，小婉的哥哥接班去县城上班。

一年后，小婉的病治好回家了。

4.

小婉的姑妈家在县城，和姑父生活条件优越，可是无儿无女，很想把小婉姊妹俩领一个到自己身边。

小婉的妹妹小婷留着齐耳短发，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当初，她们的姑妈本打算接小婉去，但妹妹那张会说话的小甜嘴打动了姑姑的心。

尽管姐妹俩是双胞胎，但她们的相貌并不完全相同。小婉无论从个头，身材和长相都远胜妹妹。只因她性情温柔，腼腆内向，最终姑妈带走了能说会道的妹妹，而她却留在家里种田。

那时，一个选择就决定了你留在农村还是城市，就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前途和命运。

卷卷说，尽管那时是春天，可是她小婉姑姑的心里却像冬天一样寒冷。她小婷姑姑走后，小婉姑姑整整躺了三天，水米未进，因伤心过度而潸然泪下。

卷卷的妈妈下挂面打荷包蛋去安慰小婉，但小婉的心依然是冰凉的。

小婉有了心病，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田埂发呆。她默默地看着田野，望着远山。看着那绵羊似的云朵渐渐变成小白兔；看着桃花谢了，洁白的李花又盛开；看着太阳落山，晚霞映红天际。看着看着，她的圆脸变成了瓜子脸，她变得沉默寡言。

就在城里的大姐姐给我梳辫子的那一年，小婉的心里住进了春天。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小婉的家里来了一位青年，他和那个大姐姐一起来到这个乡村。从此红润改变了小婉曾经憔悴的容颜，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脸。她开始用雅霜和紫罗兰面友打扮自己，她梳起乌黑的发辫，做了一件崭新的水红色衬衫。她的心里仿佛有了一座永恒的花园，她是畅游在花园里那美丽的姑娘。

她给那青年做了一双黑布鞋，织了米色的围巾，毛衣和手套。

卷卷悄悄跟我说，她看见小婉姑姑家，常常有一位瘦高的叔叔，到她家吃饭，总是拿本书给小婉姑姑看。就是那个叔叔的脸有点苍白。小婉一见到他脸就红了，他看小婉姑姑时，总是目不转睛，他说小婉姑姑真好看。

不久，我听妈说，那个给我梳辫子的大姐姐跟那个小婉家的叔叔吵架了。大姐姐哭了，哭得很伤心，哭得梨花带雨，哭得肝肠寸断。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大姐姐和那个叔叔，他们那些人都回到了他们的城市。

卷卷说她八岁那年，她妈陪着小婉姑姑去医院了，小婉姑姑躺在医院的床上，流了很多血。回家后，她妈给小婉姑姑煮了红糖水鸡蛋。卷卷说，她三奶奶那些天脸色铁青铁青，可难看，小孩子见到她都害怕得躲得远远的。

5.

小婉的病治好后，卷卷的三奶奶到处托人给小婉找婆家，最后，小婉嫁给外大队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听说后来他们有了孩子，他对孩子和小婉都很好。

时光匆匆，年复一年，桃花谢了，李花又开。

又过了几年，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小婉带着一双儿女回娘家。

一天，我和妈上街，看见小婉带着她的儿女。她激动地拉着我妈的手，来到一个无人的地方。

“你这些年过得咋样儿？你那嫂子后来治好了没有？”么迫不及待地问。

“我过的还挺好的，他对我和孩子都不错，就是人老实。我那嫂子后来病治好了，我哥又再婚了。”小婉依然轻言细语，脸上有红晕的光泽。

她说，那个给我梳辫子的大姐姐，去年给她写了一封信。她娘一直放在她闺房的抽屉里，直到这次回娘家，她才看到。当他看完那封信以后，心里非常难过，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信上说的啥？”妈问她。

信是这样写的:

小婉姐你好，很久不见，不知你现在过得好吗？希望你过得比我好，我说的是心里话。

我知道你爱他，他也爱你，但是你知道吗？我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很久以前就开始谈恋爱。可是，自从他见到你以后，他就移情别恋爱上了你。我知道后非常痛苦，心里充满怨恨，但我无法改变他的心。

回到我们的城市，他心里依然难以将你忘怀。有一天，他背着我，悄悄回去找你，可你已经结婚了，他非常失落，伤心离开。

最后我俩结婚，但我们并不幸福。

他开始咳嗽，并咳血，送往医院检查，他得了白血病。在他昏迷的最后时刻，他依然喊着你的名字。

我当时万念俱灰。

可是人已逝，情已远，我最终选择了原谅。我怎么能跟一个离去的人较真呢？所以，我给你写了这封信。

衷心祝你幸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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