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和李萍在同一个村庄,同年出生,都住在村子东头,两家之间仅仅相隔大约50米。
村子不大。除了李萍家,全村人都姓杨,是同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杨姓是镇上的大姓,本地俗话有云:“杨半镇。”无论时代怎么发展,杨姓人口始终占了全镇人口的半数左右。
村子里,只有李萍家姓李。
杨敏曾经很奇怪地问母亲为什么。
母亲告诉她,李萍爸爸从小丧父,不知道是哪里人,一直跟着姐姐,也就是李萍的姑姑一起乞讨到本村,被一家人收留。后来,李萍姑姑嫁给了那家人做儿媳妇。李萍爸爸跟着姐姐在村子里生活,长大结婚后,定居了下来,把房子建在了村子最东边,远离本村祠堂的边缘地带。
可能因为没有把李萍当作同村人的观念,杨敏印象中,小时候似乎没怎么和李萍玩在一起过。
上初中后,在那个升学率极低的年代,杨敏和李萍都进考了市重点初中,村里其他十几个同龄人都辍学了。
两个女孩子这才逐渐走到了一起。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她们就相邀在一起迎着东方的鱼肚白到学校早读;晚自习放学后,她们邀在一起踏着星辰回家。
每个周末,她们聚在一起的时间反而少了。
杨敏兄弟姐妹多,家务活特别是农活基本上不需要她动手,父母希望她能好好争口气,努力读书,考上大学,跳出农门。
李萍是家里老大,兄弟姐妹四人,三个弟妹。父亲是市一家国企技术员,母亲是农村妇女。家务活和农活都压在母亲羸弱的肩膀上。李萍非常懂事,五六岁时就学会了洗衣、做饭、挑水、照顾弟妹、喂鸡喂鸭喂猪、搞卫生.....
杨敏眼睛里的李萍非常聪明能干。
除了清晨上学,夜晚放学,她们接触的时间比较多外,其他时间,李萍都在忙。
看到总是忙碌得团团转的李萍,杨敏更觉得自己无论哪一方面都不如她。尤其在做家务活和农活时,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白痴一般。
即便如此,三年的时间也足够长,她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时间转瞬即逝,中考说来就来了。
在她们憧憬美好未来的那个暑假,都收到了升学通知。
杨敏虽然考试时很紧张,没有发挥出实际水平,但是好歹收到了本校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仍然有机会在全市第一的高中学习。按照杨敏父母的想法,她一贯以来成绩好,希望她考取中师或者中专的,没想到仅以几分之差与理想失之交臂。
为这,杨敏一家进行了激烈的讨论。
叔叔以为,家里经济不好,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对家庭而言不仅不可能有什么改善,反而要耗费高中以及将来有可能考上的大学的生活和学习费用,得不偿失。不如不要上学了,直接回家来,一边帮忙做家务干农活,一边物色一个好人家嫁了。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的父母认为,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学习还比较上心的孩子,无论男女,都非常有必要培养。无论怎么说,都让家里有了一点儿书香气。家务活和农活还不一定非要杨敏参与,有足够的人手,但是,读书,对于改变家庭气质却很有必要。虽然家里经济不好,为了能培养出一个孩子,砸锅卖铁也值得。
在父母坚持下,家里统一了意见,让杨敏上高中,争取考上大学。
李萍呢,考场发挥失利,仅考取了市职业中学。
80年代末,位于偏远一隅的她们所在城市的所谓的职业中学,开设的课程以满足当地的生产生活需要为主,比如育菜种,养鸡,阉鸡,养鸭,种红薯芋艿等等,在老百姓眼中,绝对是可学可不学的。学校也开设了普高课程,培养学生考大学。即使去上了,选择学习普高的课程,高考过后,基本没人能考取大学。
因此,很多学生拿到录取通知书后,要不选择复读,要不丢在一边,拿起锄头撸起裤腿跟着父母去耕种,或者到处打工。
整个暑假,李萍都很忙碌,忙家务,洗衣做饭搞卫生,喂养家禽家畜,照顾弟妹......忙农活,整个暑假,都是农忙季节,收稻谷,翻地,插秋秧,种大豆,种花生,除草......
暑假结束了,农事也松了下来。
暑假虽然参与了一些农活和家务活的杨敏按计划上高中,继续走读,早出晚归。她比以前更努力。她知道,她的身上寄托了父母的希望,她也知道,她现在的读书机会是人人反对,时父母坚持的来之不易的,她要为父母争口气,也为自己争口气。
整个暑假忙忙碌碌的李萍也到职业中学报道了,上了一个月学就回来了,后来再也不愿意去了。她最大的心愿是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出去打工,早点儿挣钱,帮家里改善经济。
当时,全国开放的城市不多,人们知道的只有深圳、汕头,父母只允许熟悉的人把子女带出去,不准独自前往。
村里出去的人不多,出去后,也只在过年时才会回来。
李萍就算想出去,也没人带。
改革的春风也吹到了本市,如雨后春笋般,市区忽地遍地都是饮食店和小卖部,需要大量帮工。
相比去遥远的城市务工,父母们更愿意自己年轻的女儿到市里的小卖部、饮食店帮店。
李萍在他人的介绍下,到市中心一家食店帮忙。
从此,杨敏上学,李萍务工,她们各忙各的,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要上晚自习的周末,李萍会找杨敏聊天,杨敏也会找李萍聊天。
初冬的一天晚上,李萍双手背在后面,满脸幸福地到杨敏的小房间,告诉她:“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看见李萍神秘兮兮的表情和藏在身后的双手,杨敏的好奇心被强烈激发。
她抢过李萍手中的一个纸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她看见了一双乳白色高跟真皮鞋,圆圆的鞋头,弧度柔和,约5厘米高的方形跟,整双鞋看起来纯洁、雅致、大气,是女孩子们一见到就想要拥有的款式。
“啊,好漂亮的鞋子!”杨敏赞叹。
“是我男朋友送给我的。”李萍说。
听到男朋友几个字,杨敏就脸红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亲耳听到这些字眼。平时埋头读书,虽然也看见男女同学之间的打打闹闹,也曾想过可能同学之间有某些火花碰撞,但是,她从来都觉得卑微得只可以读书的自己,其他的事情都没有资格去想,更不能去做。
她听老师和大人们说过:“读书期间不可以谈恋爱。”“学习会受影响。”“要想考大学,就不能想这事。”
她也有青春的萌动,但都能克制,不准自己分散心思。
现在,亲耳听到“男朋友”几个字,杨敏有一阵恍惚:“你谈恋爱了?你不是吧?现在才几岁呀?”
屈指算算,上高一才半个学期呢!虽然她们上学都比较迟,都是满了8岁才读一年级,五年小学,三年初中读下来,到现在,她们都还不满17岁呢!这么早,就恋爱了?
杨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续发问:“不会吧!你还这么小,可不要这么快就把自己给嫁了呀!”
在思想观念很传统的杨敏和李萍心中,谈了,就等于论嫁了。她们从来没有想过,谈了,可以吹了,吹了,可以再谈。
听到杨敏的问话,看到杨敏的不安,李萍脸上浮现出了红晕。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李萍:“你们认识很久啦?他都送礼物给你了?这样的高跟鞋,你会穿吗?”
“我不会穿,可是,可以学呀!他说,不难的。说我穿起来肯定很好看。”李萍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我现在穿给你看一看。”
话没说完,她就想脱鞋。
“别,别。”杨敏按住了她的手,“我真怕你站不稳。”
平日里,冬天穿母亲或自己亲手制作的手工布鞋,外出时才穿买的胶底鞋的两个姑娘因为穿不穿这双鞋子争执起来。
“你别穿,穿脏了,你就退不回给他了。”杨敏说,“你还小,不要收别人的东西。免得别人误会。明天还给他。”
“不还,收都收了,还什么呀?再说,那天我就说不收,他死都不拿回去,叫我不要就丢了。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收下来呢?对吧?”李萍眼里闪着光。
“我真怕你被骗啊!你看现在街上那些年轻人,无所事事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们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啊。你知道送你鞋子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吗?”杨敏问。
李萍面带羞涩,压低了点儿声音,说:“他究竟是什么人,我真不知道。不过,他经常到我们店吃饭,也经常帮我。有一次,一个流氓想抱我,他帮我揍了那个流氓一顿。后来,那个流氓再也不敢来了。他告诉我,他家住在我们店附近,家里有爸爸妈妈,有三兄弟,他是老三,没有姐姐妹妹。他家里的人都很迁就他。如果我嫁给他,家里的人都会像对他一样对我好。”
杨敏有点儿难过,也很担心,和她同龄的李萍,小小年纪就谈婚论嫁,以后会过上什么日子?她真心希望她能遇到良人,以后能幸福。
杨敏又有点儿羡慕,也有点儿嫉妒,那么漂亮的一双鞋,穿在李萍脚上,肯定很漂亮,原本就长得让人眼前一亮的李萍,更会让人双目难以移开。
杨敏搂着李萍的肩膀:“你别那么快嫁,好不好?你也别去帮店了,回学校读书吧,你以前成绩那么好,就是因为家里事情多,你没时间复习,才没有考好的。只要你住校了,你就有很多时间学习了,成绩就会好了,好吗?我还想和你一起考上大学呢。”
李萍垂下了头,幸福的表情倏地褪去了。
杨敏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回学校上学了。
李萍黯然回家了。
此后,两个好朋友交往越来越淡。杨敏潜心学习,三年后,如愿考上了大学。她没有再去找过李萍,李萍也再没找过她。杨敏知道的关于李萍的所有消息,都来自母亲或村子里的人。
年底,杨敏听母亲说,李萍出嫁了。
第二年,听说李萍生了个儿子。
后来,听说李萍老公还是像没结婚时一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更不顾家。李萍和家公家婆分家了,她和丈夫带着孩子,丈夫不顾家,她整日操劳,生活得很艰辛。
后来,听说李萍又生了个儿子。
后来,听说李萍生了个女儿。
在计划生育抓得如此严苛的年代,从母亲口里听到李萍生了三个孩子的消息时,杨敏惊愕得差点掉了下巴。
后来,听说李萍离婚了,大儿子判给了前夫。她带着一儿一女离开了夫家,生活很艰难。
再后来,听说李萍父亲重病,她回来照顾,父亲去世,她哭得死去活来,沉浸在深深自责中难以自拔。
再后来,就断了李萍的消息。
杨敏青少年时期的友谊如断线的风筝似的飘远了。如果再见到李萍,杨敏不知道她们还敢不敢相认。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成了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