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形

叶飘飘醒了,强烈的白色刺得她眼睛生痛。

这里是医院。

“我还活着。”叶飘飘苦笑着,伸手要掀开被子,却突然觉得被子好沉重啊,居然没掀动!

“我半夜查房时她还在呢。”这声音推开了门,进来一个护士。

“那她会什么时候走的呢?”老乡的声音。她在叶飘飘的床前转来转去,一屁股坐在了床上,用力拍着床,着急道:“这个叶飘飘啊!”

“哎呀,好痛!”叶飘飘叫唤着,才知道她们俩在说自己呀,奇怪?!自己明明在床上,却为什么她们的意思好像我逃走了呢?

“不应该呀——她衣服还在!昨天入院,今早不见了,又没带衣服,穿什么走?”老乡说着,抓起衣服给护士看。

“啊,啊……”叶飘飘被拎了起来,老乡一只手把她拎得老高,痛得她直咧嘴——奇怪!自己怎么这么轻呢?她晃着老乡的胳膊,大声叫着:“老乡......老乡......”

老乡又呼嗵一声把衣服扔在了床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叶飘飘有些害怕了,我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们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说话?不行!我得去找医生。

老乡随护士出去了,叶飘飘咬着牙一个人起来,刚刚被老乡拍了一下,又扔了一下,全身都在痛。


叶飘飘一跛一跛急匆匆地走着,心里念着:我得看好病,我还要回家呢!

病房里走出来一个老人,和叶飘飘差点撞个满怀。叶飘飘急忙躲开,从一旁走过去。可是老人却大叫一声:“天哪!”呼嗵一声倒在了地上。

 “快!快!心脏病发作!”有人大喊。

 “妈妈,妈妈,裤子在走路!”又一个小孩的声音。

 “啊?......啊!……”一群人的惊呼声。

紧接着就是“啪啪啪”的脚步声,叶飘飘听着好像是向着自己来,刚要回头,已经来不及了,一青年男子手持大棒,正对着裤子当头就是一棒。叶飘飘立刻瘫倒在地,青年男子恨恨地说:“什么鬼东西!”抬腿又是狠狠一脚,叶飘飘直直飞了出去,直撞对面墙上。


叶飘飘挣扎着睁开眼睛,不知道现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怎么臭哄哄的?她身体几乎折了几折窝在一起,身上、头上堆满了西瓜皮、烂苹果之类——天啊,这是个垃圾箱!

“好臭啊!”叶飘飘皱着眉向外探了探头:天黑了,好多脚步,都是急匆匆的。

 “我得赶快出去,我要回家!”叶飘飘想着,“刚好夜里还有一班火车。”

她艰难地挪着,要努力让自己从垃圾箱的嘴里吐出来,可当她刚出来一半时,耳边又响起了一句话:“裤子在走路!”叶飘飘犯难了,不知道自己出来应该穿什么衣服,穿不穿衣服。她这样悬在垃圾箱的嘴里,纠结着。

叶飘飘决定了:穿着衣服出去,遇到人就趴在地上不动。她出来直向火车站奔去,感谢上帝,刚好是顺风。叶飘飘感觉自己像是驾着轻功,飞一样地前行。忽然她发现正前面有一根电线杆,想躲却怎么也躲不开,任由风“啪”一下把自己贴在了上面,她抱着电线杆,慢慢地往下滑,刚好看到一个人走过来,叶飘飘急忙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来人是位清洁工,她看见地上有两件衣服,拎起来塞进了旁边的垃圾箱里。“又进来了!”叶飘飘苦笑着,待脚步声走远,赶忙又爬了出来。

叶飘飘看了看四周,惊喜地发现:这里就是火车站!她亲切地摸了摸电线杆,说:“撞的还真是时候!”

她做贼一样溜到入站口,很多人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排队检票。“我怎么进去呢?”叶飘飘看着人群,禁不住有些伤心了。

叶飘飘眼巴巴地看着一个接一个地进站了。忽然她灵机一动,悄悄地趴在了一个人的背包上。

“同志,把包装好,衣服要掉了!”检票员提醒道。

那人回头一看:“哦,那不是我的衣服。”顺手一拉,衣服掉在了地上。

后面的人赶过来,一只脚踏了上去,接着又一只脚……

长长的队伍拥挤着,一个一个都进了站,谁也不会想到,有一个人几乎丧命在他们的双脚下。

叶飘飘被踩得遍体鳞伤,眼泪流得满脸满身都是。

都进站了,大概很快车就要开了。

叶飘飘两只手擦着眼泪,心一横,把衣服脱了下来,以最快的速度一颠一颠地冲过了检票口,溜着墙角,终于找到了回家的列车,看着火车上自己家乡的名字,叶飘飘禁不住又是泪流满面。

在车厢里,叶飘飘不知道站哪里才好,尽管知道别人看不到自己,可是没穿衣服,又无处躲藏,她又羞涩又担心,四处张望着,想找个安全地方。

叶飘飘突然发现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天哪!他不会是看到我了吧!”叶飘飘的脸立刻红到了脖子根,真恨自己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又恢复正常了,她蹲下来,双手抱紧自己,拼命往座位下面挤。再看那双眼睛,并没有跟着自己。叶飘飘顺眼一瞧,原来自己身后正坐着一位漂亮女生。

“哎!”叶飘飘松口气,这下真把她吓得不轻,不过看来是一定要藏起来了。

有位旅客站起来向行李架上放行李。叶飘飘眼睛一亮:噢?我为何不到那上面呢!还可以躺下来,又安全又舒适。

叶飘飘站起来,刚准备向上爬,这时,对面的窗户打开了,两边窗户一对流,风“呼”一下灌进来,叶飘飘从窗户里飞了出去。

风好大!叶飘飘被吹得越来越远。她努力让自己停下来,可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只有无可奈何地随风飘着。叶飘飘简直绝望了,天哪,为什么我竟是这样地不能自已啊!

风带着叶飘飘,穿过了一条一条街,越过了一座一座房,终于叶飘飘被挂在了一根树枝上。

风还在吹,叶飘飘被高高地悬吊着,摆来摆去,身上划破了一道又一道伤口,直痛到心底。

她无力地哭喊着:“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啊……”她好像忘记了别人听不到她的声音,不停地喊着:“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啊......”

满世界只有“呼呼”的风声,无边的黑暗,到处都是树,摇摆的树枝像是群魔乱舞。谁会到这里来,谁会听得到她的呼喊啊?

叶飘飘大声哭了起来:“妈妈……妈妈你来救我啊……妈妈……”

风越来越大,叶飘飘拼命抱紧树枝,绝望地哭道:“爸爸,妈妈,飘飘今天要死在这里了……我不想死啊……妈妈……我要回家……”她哭着说着,黑夜里、树梢上弥漫着心碎的绝望。几只乌鸦扑扑棱棱飞了出去,凄凄鸣叫着。

花木森在树下也早已泣不成声了,“可怜的孩子!”他一再叹道,一再想到自己的女儿,也是这般年纪,身边却没有了父亲。

花木森默默地走了出去,回来时带了条床单,他默默地爬上树,对叶飘飘说:“孩子,别怕,花叔叔来救你。”

叶飘飘怔了一下,怎么好像听到了人的声音?!她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没看见什么人。

花木森把床单递给叶飘飘,说:“孩子,把这个披上吧,从这边慢慢地爬下来。”

叶飘飘接过床单,这才发现树枝上有一个人,像苹果一样大。他蹲在那儿,像是树上结的果实。

“孩子,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准备去哪儿?”花木森问。

“我想回家,回不了……。”叶飘飘说着又哭了起来。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一个人来么?”花木森问。

“我是来复试的,我报考了西北子乌大学文学院的研究生,初试通过了,复试他们不要我了,呜呜......,他们宁肯录取调剂生,都不肯录取我这个第一志愿的,还说我做会计挺好的职业啊。我倾尽全力考了三年,初试终于通过了,可是,呜呜......可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是那么热爱文学,还带了八万多字的稿件……看到录取结果时,当时就晕过去了,醒来时,就这样子了,呜呜......”

叶飘飘哭着说着,花木森时不时拍拍她的肩膀。

“哦,是这样啊。”

叶飘飘忽然意识到什么,问到“可是花叔叔,为什么你能看到我,还能听到我说话呢?别人都不能——”

“可能我们是同一世界的人吧......”花木森苦笑着说。

“花叔叔你为什么会在这个鬼地方?”叶飘飘问道。

“哎,一言难尽呐!你还小,不懂现在生活有多大压力,房子、车子、老婆孩子,还有两边的父母亲,打工、当老板,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啊,人就是这样慢慢被压迫成鬼形了,所以在这个鬼地方。”

“哦,是这样啊。”叶飘飘眨眨眼睛,像是懂得了。

“好孩子,好好活着,我送你回家。”花木森语重心长地说,“等你恢复正常了,代我看看我女儿,她叫花想容,你们俩差不多大……”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花叔叔……”叶飘飘拉住花木森的手,轻轻晃着,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他们决定坐晚上的火车,免得节外生枝,并且花木森特地为叶飘飘做了一套近似透明的衣服。

晚上,花木森牵着叶飘飘的手出发了,他们专走小街小巷。叶飘飘心里默默祈祷着:上帝,保佑我顺利回家吧!

花木森心里很难过。他在送叶飘飘回家,自己何尝不想回家看看啊!不知道容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长高了?吃胖了?学习压力大,自己一定要懂得放松啊。妻子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的现在都要她一个人照顾,你可千万要挺住啊!父母的身体不知道好些了没有,吃药一定要按时啊,不要因为我伤了身体,不然我罪更大了。我一定会想办法恢复健康,我一定会回家的。

自从那天早上,发现自己变形后,他立刻就决定消失了,向家人留言说是出差数日,却是一个人跑到远一些的医院治疗,没想到不但病情没有好转,还受尽凌辱,好多次被打得昏死过去,又自己醒过来,他本来想死的心,在鬼门关这样进进出出几次,反倒坚定了他活着的信念,花木森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结束这次出差和家人团聚的。

现在,他在默默念着:一定要把叶飘飘送回家——这个可怜的孩子!


一群孩子在操场踢皮球,球被踢飞了,直滚到小巷里。

一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过来,抱起球刚要蹦蹦跳跳着回去,却突然站住了,大呼他的同伴:“快来看啊!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

花木森的心咯噔一下:完了!球停在自己身边时,他就怕发生什么事情,拉着叶飘飘飞快地跑,到底还是没逃掉。他一推叶飘飘:“飘飘,你先走!”

一群孩子像一群小马驹欢快地跑过来,围着花木森不断地发出惊叹声。

一个孩子试探着踢了一下,问道:“他会不会知道痛呢?”

“哇!不知道,没有哭啊!”另一个孩子将花木森又踢了回来。几个孩子,你一脚我一脚的将花木森当作了球踢过来踢过去。

叶飘飘跟着花木森跑,她要保护他,她想用衣服将他包住,背着他逃跑。可是每一只脚飞过来,花木森都会被踢出很远,刚刚滚落到地,就紧接着又飞起一只脚,叶飘飘跟都跟不上。

花木森满脸都是血,像个血球在飞来飞去。叶飘飘着急地抱住一个小孩就拧,可那个小孩照样跳来跳去,一点也没觉得痛。

叶飘飘咬着牙站着,忽然看到操场边堆放的衣服,想到医院里那个吓晕的老人。她跑过去找了条裤子狠狠地穿上,又飞快跑到孩子们中间。

“鬼啊!——”孩子们惊叫着跑光了。

叶飘飘抱起满身是血的花木森,放声大哭。

“飘飘,是叔叔没用……”花木森也含着眼泪,“我们走吧,还能赶上火车。”


“就是这儿!奶奶。”那群孩子又围了过来,还多了一个奶奶。

 “我们在踢这个东西,这条裤子自己走来了。”

“这是王小二的裤子!”一个小孩叫道。

“我不是鬼!”另一小孩叫道。

奶奶轻轻地动了动裤子,又放下了。

一个孩子大着胆用脚尖碰了一下裤子,感觉没有危险,又飞快地踩了两下,其它孩子见状,也纷纷亮出了脚。

叶飘飘本想悄悄地把裤子脱下来,可是一只只小脚像是一个个锤子一样,已经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花木森扑过去挡在叶飘飘的前面,抬起血肉模糊的脸,哀求道:“老人家……”

“啊……”孩子们又惊叫着跑开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奶奶也双手合计,念着经走开了。


“飘飘,你把伤养好,我再送你回家吧?”花木森说。

 “花叔叔,都是我害得你……”叶飘飘又是泣不成声。

他们俩相互搀扶着,来到附近一个小树林。

一条狗冲他们叫了几声,又跑开了,花木森着实吓了一跳,这哪里还是条狗,快赶上小牛犊一样大了。

一会儿,那条狗又跑来了,看着花木森,回头又叫了两声。

“我知道了,狗狗。”好稚嫩的声音!一个人径直来到了花木森面前。

花木森吃惊地看着他,这个人的脸长的就像六、七岁孩子的脸,可身材看起来竟有十六七岁。

“我叫吉大利,你受伤了,我来帮你吧!”又回头说:“狗狗,去把包包拿来。”

“吉大利,你多大了?天黑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花木森问。

“我七岁了,我要去南天门,奶奶说我是南天门前的一棵小树,是小童子施肥太多了,我长得太快。”吉大利脆生生地回答,声音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

“孩子,没有什么南天门,快回家吧!爸爸妈妈会着急的。”

“不,我不回家,妈妈也说我有病,不给我东西吃。”吉大利语气很坚定,“我要告诉小童子,不要再施肥了。”

花木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想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花叔叔,不要担心。”叶飘飘安慰道,“待会我哄他说出家里的电话,你想办法打电话通知他家人来接,好不好?”

“哎---”花木森心里很酸楚,声音有些异样。

夜里,刮起了大风。风来得很突然,很凶猛,顷刻间空中便充满了沙尘、落叶,到处是东西摔落的声音,几棵树也被生生地吹折了。

“飘飘!飘飘!”花木森急匆匆跑出来,叶飘飘已经不见了。

“大利!大利!吉大利!”花木森又赶忙去找吉大利,可自己也被吹起来,飘远了。


叶飘飘就像一片树叶,在风里起起伏伏,一直飘远。她不能自主,也没有任何办法来保护自己。只有任风吹,任树叶刀片一样划破她的脸,任沙粒钉子一样要打穿她的身体。有几次她被挂在了树上,但是风仿佛跟叶飘飘有仇一样,每次都狠狠地撕扯她,一次次又飘远了。

后来,叶飘飘感觉自己好像被吹到了角落里,她老是撞到墙一样的东西,又觉得这面墙好大,无论她被吹多高,还都是跌落了下来,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几乎要把她逼到墙里边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风停了下来。叶飘飘的半边身子被夹在了墙缝里,她想终于落定了,却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天亮了。叶飘飘大吃一惊:她感觉像墙的东西,那是天幕啊!她被夹在了天与地交接的缝隙里!她试着动了动,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声变成了哭声。

风来了,风又去了,叶飘飘动也动不了。

家里的父母不知怎样了?还有那厚厚一打稿件?花叔叔呢?他是不是也被吹走了?落在了哪里?我还没去看花想容呢!吉大利呢?真希望他父母赶快找到他。不知道何年何月我才能回到家?……

潮起了,潮又落了,卷走了日子,卷走了叶飘飘的心事,不变的是苍茫茫的大海和苍茫茫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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