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村头江家的小闺女儿,人称明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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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丫头猛地从床头坐起,不顾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费劲浑身气力摇醒另一头熟睡的哥哥,哥哥不耐烦地用被子盖住脑袋,口中喃喃着:“别烦了,让我再睡会儿嘛。”明丫头翻了翻白眼,拉开雪白的帷幔翻身下了床。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趴在厨房门前张望,家中二老不在,想来是早早出门采茶叶了。明丫头兴奋地朝哥哥使了个眼色,随即拉着哥哥温热的大手赤着白嫩的脚丫拼命往外跑。
两道小小的身影屹立在低低的、满是青苔的石墙前,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明丫头乖巧地倚着哥哥宽厚坚实的臂膀,痴痴地凝望着远处方才显露头角的青山,唇瓣被咬得泛白。天是淡淡的蓝,身前是一座座高耸巍峨的大山。群山之间有雾气缭绕穿梭,偶有孤雁一二掠过长空,深深浅浅横纵交错。似清淡的一副水墨画。待到云雾好不容易散了几分,又是一片光明普度,照得人眼睛生疼。明丫头疾疾跺着脚,一手指着天边的那抹红艳,一手推搡着尚且迷迷糊糊的哥哥,直呼“快看”。少年轻轻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垂眸朝妹妹笑笑,仰头望向那绚烂的日出。
白衣少女......少女?等等,那道在风中旖旎的身影是谁?我竟是看不真切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日已东升,浓雾已退散,嘹亮的一声鸡鸣打破了大山的静谧,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响起歌声四处。少年拍拍妹妹的脑袋,低声道:“走吧,回去换衣服吃饭,瞧你,邋里邋遢的。”说着说着,声音里不禁染上了些许笑意。明丫头羞愤不已,和哥哥打闹着回了屋子。
“哥哥!嘀反(吃饭)喽!”明丫头坐在方桌前的长板凳上,双脚尚不能及地,不经意地摆动着,撑着下巴掀开竹篓。哥哥端着那明丫头珍爱的蓝瓷小碗小步跑来。蛋蛋饭、鸡蛋番薯皮、早米糕、萝卜干……这早饭和午饭算是有了着落。“要我说,还是奶奶做的蛋蛋饭好吃,不过,爷爷做的番薯皮也不错。”明丫头嘴里嚼着饭,勺子刮着碗沿,时不时透过狭小破旧的窗儿,看看外面她深爱的如梦幻般的锦绣山河。
平日里的少年沉默寡言,显得有些忧郁。但面对妹妹,不光耐心多了不少,也不再吝啬那几个字了:“快吃喂,吃完了带你去后山上探险。”明丫头闻言眼睛瞬间亮了,手中的碗筷都被落在了一边:“真的?”哥哥起身去洗碗筷:“千真万确,我的小祖宗,吃完了就走呺。”明丫头开心地哇哇乱叫。
明丫头家住半山腰,得先下了这座山,再上另座山。如今这儿修的也都是水泥路,路边的石子儿难免有些硌脚。一边是连绵青山悠悠茶田,一岸是房屋农舍袅袅炊烟。空气中夹杂着黯然的芬芳。这日日见夜夜见的却也不曾觉得厌烦,对于这片土地的依赖与迷恋丝毫未减。大地是缄默的,人不是。大地翻滚得汹涌,人们永远在大地之上奔腾,在大地之上歌唱,最终在它的怀抱中凐灭,从不回头。
明丫头不明白,可她明白。
明丫头跑在前头,哥哥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明丫头看什么都新奇,她有个习惯,旁人是不知晓的。明丫头有个小罐子,在家里珍藏得紧,谁也不给看,里面尽是些不惹眼的小玩意儿:路边的小野花,小溪里的鹅卵石,再或者一只活蹦乱跳的蚂蚱。总之没有什么是罐头里没有的。
明丫头和少年轻快的身影逐渐变得飘忽,化作一抔烟尘,清风携着,飘向想象中令她销魂的远方。恍然间一白衣少女婷婷立在眼前,那是一道令人潸然泪下的背影。白衣已然没过小腿,飘飘荡荡。三千青丝掠过同样白皙的肩颈,迎着夺目争辉的太阳。她迷离而梦幻,动人而徜恍,怎知不是天神?
她赤着脚,缓缓向前走着,每一步都如飘落的轻羽,又似有千钧重,轻巧却沉凝,总是捉摸不透。一步,两步……
“哥哥,哥哥!快到小溪里来喂!”妹妹深切的呼唤再一次响彻了天空,方才的一切恍若隔世。少年无奈,卷起裤腿下了小溪。溪水很凉很浅也不宽,清凌凌的,是从山上一路疾驰下来的,里头最多的就属那一条条小小的石斑鱼了。明丫头笑着指指石缝,示意哥哥看,哥哥蹲着身子眯着眼瞧了许久,又伸手挪开一块硕大的石头,果真见到一只青灰色的小家伙纵行而至,哥哥想去抓,却被明丫头拦下了。明丫头的目光随着那小东西愈跑愈远,直至消失在视线当中。
原来是只小螃蟹。
见明丫头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哥哥哑然:“以后还能见到的,别想了,再不走爷爷奶奶都该回来了。”明丫头打了个激灵,不管不顾地往前跑着,辫子都散了。哥哥也跟着跑,没几步便追上了妹妹,明丫头不高兴地嘟着嘴,可没多久就被路边墙缝里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花吸引了。
待他们准备上山了,早已是日上三竿。这山不高,百来米的样子,山上多是树丛和竹林,虽说有些坡度,但总是难不倒这些山林之子的。哥哥抓住岩壁尖锐的一角,三步并作两步,右脚一踏,一蹬便上去了。明丫头也不甘示弱,由哥哥拉着,找准合适的位置就猛踩一脚,不出几分钟,也上去了。不说她年纪小,这爬山的能耐绝对不比哥哥差。
“要不要掰几根笋回去?”
“几根哪够吃的,今天没带箩筐,明天啊背上你的小箩筐,我带你来掰喂。”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啊。诶,不如我们看看有没有兰花吧?这山上的兰花比咱家里的还香呢!”
兄妹俩一唱一和的,在林子里如鱼得水,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片竹林前。
明丫头摸了摸为首的一根竹子,抬头望望所剩无几的蓝天:“好高啊,这是我们家的竹林吧?”这竹子长得可真快呀,家里的栏杆、篓子、帽子、蓑衣可都是用这里砍来的主子削成的呢。青翠的竹林里弥漫着薄薄的白雾,昼夜枉替,遮天蔽日,一眼竟是望不见边界。哥哥向前走了几步,远远眺去,随后回头道:“是我们家的,走吧,不走太远都没事。”
十三岁的少年,爱跑是天性使然吧。哥哥身形灵动,借着迷阵似的竹林跑得更快了,时而顺手折下几片叶子。明丫头的尖叫声不绝于耳,直嚷嚷着让哥哥等等。凉爽的微风轻抚竹林,给这片土地带来几分夏日的气息,沁进孩子们的心里。天上的红日越过高山爬呀爬,山上的少年与女孩,迎着风儿跑呀跑,追呀追。古时夸父为生存和真理逐日千里,而孩子们是为了什么呢?
哥哥猝不及防地停下了脚步。一片峭壁。“呀!太阳露出来了!都已经爬得那么高了吗?”明丫头扶着竹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向下探去。传闻崖缝间的兰花是最香的,因为它们受尽风吹雨淋的磨难,所以老天才给予它们格外迷人的幽香。少年虽小,却也懂得天道酬勤的道理:“看啊,多美的兰花啊,她的叶子酷似剑锋,代表她并不柔弱,自有傲骨;她的花朵含蓄而娇美,代表她的清丽婉约。我们这一代代大山的儿女为何偏对兰花如此喜爱呢?正因为她的坚韧、美好与温暖。你想啊,山间的老农上午采完茶叶,下午就马不停蹄地来挖笋,连口热饭都吃不着。就在此时,一株傲然于山崖的兰花出现在眼前,香味扑鼻,沁人心田,那得有多开心呐。”明丫头恍然大悟似的笑了起来:“所以太外公、爷爷,还有爸爸才对兰花这么执着呀?”罢了,兄妹二人会心一笑。
明丫头歇够了,站在悬崖边俯视着整个村落,挺直了腰板,双手背在身后,刹那间颇有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感觉。她问哥哥:“哎,这座山我们昨天是不是爬过?这栋房子是不是我们家呀?这片田是不是我们家的茶叶哩……”少年倚着青竹,手里把玩着竹叶,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听到妹妹马不停蹄的询问,翻了翻白眼:“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你要我……”话还未完,明丫头一拍脑袋惊叫起来:“糟了!”少年刚启唇,又被妹妹打断了:“茶叶地里没人,爷爷奶奶回家了!”
白衣少女柔弱神圣的背影再度出现,伫立于群山之巅,而那颗兰花却已不见了踪影。她忧伤地低喃:“是啊,该回家了,回家……”西边一片火红,映得似雪的白衣泛着点点红光。满目苍夷。
日出之时,日落之际,远望青山,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唯有她仍在婆娑起舞。
…………
然而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