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属于夜晚的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
走出波尔图机场,我迅速找到了出租汽车站,司机挽起我的行李,他是一个彬彬有礼,少言寡语的人——看了一眼我手机上的酒店地址,见我坐稳,随即发动汽车,几分钟之后,我已经进入夜色朦胧的波尔图了。
街灯一盏又一盏地亮起来,车窗开着,空气中有一股我熟悉的味道,我深深呼吸,一点点地分辨,那是海风的咸味,有点潮湿,夹着薰衣草若有若无的芳香;(薰衣草是葡萄牙的国花)还有,一股古老的,有点腐烂的树木气息。车上的电台在放一首音乐,尽管司机礼把音量调得很低,我还是能听出一个略带忧伤的女声,旋律极其优美,仿佛在叙述一个美好而遥远的回忆——空气,海水,音乐,仿佛是一曲和谐的三重奏。
“这是谁的歌?”我忍不住问司机。
“法朵!”司机礼貌而简短地回答,然后又沉默下来,两眼盯着前方,一心一意地开他的车。我重复着刚学来的这个词——法朵,听上去很美,只是不知道这是人的名字还是歌的名字,但是,我会慢慢发现——我喜欢这个司机,他有点像我想象中的葡萄牙人,安静,职业,恰到好处。
此刻,他正向一条老街开进去,奇怪,我订的酒店明明是在市中心,可是窗外却是一栋又一栋油漆剥落的老屋,颜色模糊不清,这些房子似乎年久失修,无人居住,每扇大门上都刻着精美的雕花图案,往日的繁华依稀可见,可在这幽暗的夜色中,却显得破败,腐旧,怪不得空气里会有木头的味道。树木这种植物,腐烂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奇香,我对这个味道非常敏感——这是我在挪威学到的。
出租车在古老的巷子里悄无声息地穿行,仿佛进入了十五世纪的葡萄牙,彼时,这个国家正处于“航海家亨利”统治时代。亨利是葡萄牙历史上最为雄才大略,富有战略眼光的领袖,他生于1394年,父是葡萄牙国王若奥一世,母亲是莎士比亚在《理查二世》中写到的冈特的约翰的女儿菲利芭——十五世纪,那是葡萄牙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想起这段我无意中读到的葡萄牙的历史,眼前的凋零,更衬出这个国家曾经有过的璀璨文明,让人有一种无名的感慨——此时,一种沉寂的气氛正在空气中悄悄蔓延,整个波尔图都被笼罩其中,昏暗不清的光线中,我吃力地分辨着经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残垣断壁,有种兴奋的感觉,我明白为什么小南对波尔图一往情深了,这个城市——天生适合我们这样的人。
我推开一家小巧玲珑的酒店的大门,恍惚间如同走进了一个大号的古董匣子——酒店的大堂比我家的客厅还要小,电梯间只容得下一个像我这么瘦的人外加一个大箱子;左面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酒吧,吧台前只有两张转椅;右面就是前台了,其实就是一张长长的黑漆台子,上面摆着一盏古色古香的台灯——但这是一个古老而洁净的酒店,我马上就能感觉到。
前台那位穿黑衣的中年女士微笑着把钥匙递给我,似乎知道我的到来——自始至终,入住的程序是在沉默中进行的,一句废话没有——我突然感到一阵饥肠辘辘,这一天,除了飞机上吃的那一小块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我还滴水未进。
酒吧的服务生是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士,怎么看也不像酒保,他拿出一张地图,熟练地标出了几个餐厅的位置——我告诉他,没有用的,我对地图的感觉就像对宇宙一样,模糊不清,方向不明,但是我总是能凭着直觉找到我想去的地方——我飞快地把行李放到房间,又在肩上系了件开司米毛衣,下了电梯,在前台和酒保略带惊异的目光中走出酒店大门。
夜色如水。
抬头看去,一轮明月高悬于紫罗兰色的天空,异国他乡,有月亮作伴,心便有所归属。古老的巷子向前伸展出去,我独自前行,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隐隐的灯光在远处闪动,我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在黑色的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回声,越走,就觉得身体越轻,飘飘然的,但我没有一点恐慌感——黑夜对我来说,就像一种隐秘的音乐,能安然融化其中,已经心怀感激。
经过一个老屋,我看见一个坐在台阶上的男人,那个姿势,显然是有些疲倦,他身后是一扇不知经年的高大木门;走着走着,灯光渐渐暗淡下去,一个女人的背影从街角一晃而过;突然间,冒出一处断墙,一辆摩托车斜靠在上面,墙上不知是谁的信手涂鸦,居然画得很有点气势;再往前走,一个外墙斑驳的老店出现了,门半掩着,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理发师正聚精会神地给他唯一的客人理发,一簇花白的头发飘然落地——整个情景就像一幕黑白默片,画面清晰,却无声无息。
一阵潺潺的水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
像是不远处有个喷泉,
一滴又一滴,仿佛时间正在坠落。
波尔图的第一个晚上,
我是不是产生了什么幻觉?
要不然,就是不小心走进了所谓的时光隧道?
正在犹豫着,我突然发现了一扇明亮的橱窗——我惊喜地扑了过去,原来这是一家书店,橱窗里展示着各种古典书籍,神秘的图案,精美的包装——只是,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这似乎有点不划算,毕竟,深更半夜,灯火通明地展示精神食粮,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突然间,一阵陌生的音乐——穿过黑夜,穿过古老的城墙,树影婆娑的街道,传到我的耳中,略带忧伤的旋律,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的,周围的一切瞬间安静下来——一间小小的餐厅出现了,由于它特别小,大门一直延伸到街上,门口坐着两个正在聊天的男人,每个人旁边趴着一条大狗。
我松了口气,终于回到久违的文明——我对那两个男人笑一笑,他们也立刻回敬了我一个好奇而友好的微笑,连忙起身给我让路。
就是在这个迷你小店,我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Cozido a Portuguesa”(葡式炖菜)——也就是把胫骨的牛肉,猪肉,排骨,香肠,鸡肉,白菜,胡萝卜,白萝卜,大米,土豆炖在一起,加上红酒和橄榄油的一种炖菜,还配了两片松软新鲜的面包,我要了一杯红葡萄酒,坐在吧台仅有的那个位置上,慢慢地啜饮,这酒香气浓郁,口味醇厚——喝到一半,服务生已经把我点的菜放在眼前,此时此刻,在经历了一整天疲倦的旅行后,对于一个异乡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一碗热乎乎,香喷喷,有点像东北炖菜的浓汤更暖胃,更贴心的食物呢?
吃过晚餐,走出小店,再次走进羽翼般轻盈的夜晚,那两个牵狗的男人还坐在那里,我向他们打听,明天我想去老城看看,离这里有多远?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其中一个人站起来,对着茫茫夜色,伸开手臂,画了一个夸张的大圈儿,然后对我说:
“就是你此刻所在的这个地方啊,
整个波尔图,都是老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