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日日眺望东方?”
“有一个人,他走了就再也没回来。我在等他”
陈璞遇见白槎那一年,他七岁。
那是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陈璞趁着大人昏睡跑出了家门,一个人在荒野之上狂奔不止。
他似一头小狼一样,在盈盈的月色下拼命向前跑着。他越过坡地,水渠,麦田和水塘,沿着小路和田埂在奔跑着。突然,他停下来了,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了。
那一刻,山高林密,月色如玉。四下望去都是迷蒙蒙的一片,看不出区别。
陈璞的心里莫名的害怕起来,他放声大哭着到处走,开始时涕泪四流,最后则是没有眼泪都干嚎了。像走失的小兽一样,哀嚎着寻找父母的庇护。但他的父母没有出现。
白槎出现在陈璞面前时,是一个十四五岁少年的模样。白槎全身都笼罩在一股蒙蒙的白雾里,看不清衣着,只有一张脸长得十分素净,让人看了不禁心喜。
白槎看着陈璞涕泪四流的脸,说道:
“小孩,大半夜的不在家好好呆着,出门乱跑你爹妈多担心啊。”
却不防他不说还好,一说陈璞的眼泪再度涌出,哭声再起,凄厉更甚于前了。
白槎也不再说话,只是翻身坐到陈璞头顶上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上。靠着巨大的树身,眺望远方,不再说话。
陈璞哭够了,也哭累了,渐渐平静了下来,仰头看着坐在他头顶上空的白槎,看着他眺望的神情,忍不住问道:
“你爹妈也出去打工了吗?你是不是也在等他们回来?”
白槎闻声不禁愣住了,他眉头轻皱,摇了摇头不说话。
陈璞吭哧吭哧的顺着树爬到了白槎身边一个树杈上,学着白槎的模样,背靠大树眺望远方。
“开春的时候爷爷就说,我爹娘出去打工了,等桔子黄了他们就回来了,今年的桔子我一个也没让爷爷摘,每次我想爹娘时就对自己说,好多桔子还黄着呢,还没到时候。”
“后来就对自己说,不是这个桔子,是那个小的。最后桔子一一个烂掉了,掉在了地上,但他们还没有回来。起霜了,他们也没回来,现在都快下雪了,但他们还没回来,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隔壁村的小军他们都说,我爹妈外面又生了一个,不要我了……”
话未说完,陈璞便又是一副欲哭的模样,白槎看着陈璞说道:
“想见你爹娘吗?跟我下去。”
说罢,白槎翻身下树,陈璞不知所以,也只得跟随照做。
等陈璞吭哧吭哧爬下树时,白槎已不知去向了。再一转身时,白槎又出现在他背后。只见他手里多了一尊异兽样式的器皿,异兽蹲坐状,耳鼻口皆有袅袅青烟冒出。
白槎将异兽放在陈璞面前,青烟更盛却也不熏人。陈璞嗅了嗅,烟味很淡,却十分好闻,深吸一口,便觉得五肢通常,瞬时入睡了。
陈璞只觉得自己身处一个白雾渺渺的世界里,眼前的一切都看不分明却见两个人影向他走来,细看却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爹娘。
当陈璞醒来时,却已是在家里了。原来半夜时爷爷醒来没看到孩子便招呼四邻发动村里的人四处寻找。
一群人忙活了半夜终于发现孩子睡在了荒山上一个残破小庙旁的银杏树下。那银杏树本是自古相传的社树,很久以前就流传下来备受尊崇,四时祭祀不绝。后来逐渐荒弃,不想孩子却在那儿被找到了。
村里人都私下里说是银杏树保护了孩子,见陈璞醒来,爷爷赶忙带上孩子,携着香烛钱纸前去树下烧祭。
爷爷和村里人在那边烧香叩拜,陈璞却看见白槎依旧坐在那根树杈上,一动不动的眺望着远方。
奇怪的是其他人好像看不见他似的,陈璞正想喊,却见白槎摇了摇头,陈璞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孩子心里觉得惊奇,又不能对外人说,便按下心思,等到夜里再来。
入夜时分,陈璞又偷偷的溜出了门,朝那银杏跑去。今夜月色依旧皎洁,陈璞来到树下却不见白槎,心里十分焦急,又不知他的名字,只得喂,喂,喂,的乱喊。
好久头顶方传来一声斥责:
“吵死了,又大半夜的跑来,你爹娘都不管你吗?”
陈璞抬头,白槎果然又是坐在树杈上,背靠大树,扭头看着他。
陈璞嘿嘿一笑,便熟练的吭哧吭哧爬上树去,坐在旁边的那棵树杈上。
“见到你爹娘了?”
陈璞赶忙点点头
“见到了,见到了,说了好多话呢,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白槎轻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了,便不再管陈璞,又恢复了他眺望远方的姿态。
陈璞却不管那些,兴致勃勃的问他道:
“你昨天点的什么烟,真好闻。”
白槎却不回复,陈璞反复问了几次,方才不耐烦的说道:
“那蜃烟,是犀角香,可沟通人心 ,那个铜兽烟炉铸的是梦貘,可以引人入梦 ”
陈璞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你是神仙?”
白槎愣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妖怪?”
白槎又摇了摇头
“鬼?”
白槎想了想,答道:
“我算是一棵树吧”。
这下陈璞却愣住了,树?他看了看身下这棵银杏,疑惑的看着白槎。
白槎接着说道:“你身下的是我的房东,我只是寄居在它那里。”
陈璞“哦”了一声,他现在也还搞不明白白槎到底是什么东西。
白槎直勾勾的看着陈璞,说道:
“你不害怕吗?就不怕我像故事里那样吸干你当肥料?”
陈璞笑了笑说:
“不会的,故事都是骗人的,我们这里十里八乡就没听说过那种事情。”。
白槎听完后,不禁一笑,说道:
“是吗?那是因为我在这里。”
这声音极轻微,几近不可闻。陈璞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接着说道:
“昨天你还没告诉我,你在这里等谁呢?”
白槎却不回答了,只是闭着眼睛靠在树上,许久不说话。
陈璞也不再打扰,他感觉这时候应该安静的等着。终于,白槎睁开眼睛看着远方的地平线,那里已经有一丝丝金色的光露出来了。
“又是一天了,我在等我父亲回来。”
“你爹也出去没回来?”
白槎摸了摸银杏树上还未掉落的叶片,陈璞也找了片树叶摸了摸,凉凉的感觉从手指顺着手臂直向心口涌去,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把手笼到袖口里。
“我从出生那一天便与父亲分别,一直到今日都在等他回来。”
“那你等了多久了?”
“我名白槎,是自古相生的神树,代代相传,每代只有一棵。千年之前我父亲是淮南一代的神树,后遭乡党砍伐,于是逆流而上来到了这里,伤重难以前行。休养十年之后诞下了我,将我托付给一株银杏照顾,便前往昆仑之地寻访自救之术。白槎世代只有一棵,一棵生一棵死。一千岁是我成年之时,若那时我不能成年,则我父还尚在。如我顺利成年,则我父亲已经死去了。”
陈璞听完赶忙问道,那你现在多少岁了?
白槎眼神一下子失去了光彩,他直愣愣的看着远方升起的太阳,说道:
“今天,我满九百九十岁。还有十年,就是我的成年礼。我快等他了一千年。”
今天?陈璞突然想起了,今天是爹娘回家的日子,今天,陈璞满八岁了。
陈璞看了看白槎,又看了看远方,坚定的说道:
“十年我陪你等,十年之后我陪你去找!”
白槎愕然的看着陈璞,眼中不禁酸涩,慢慢闭上眼,仰起头。一滴水从他眼角划过。
陈璞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露水滴眼睛上了。
白槎抹掉眼泪,蓦然想起九百九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问他的父亲:“你不是神吗?为何还会被人伤害?”
“因为我是神,神依人信仰而生,受人尊崇,听人祈愿,却不可伤害人。”
“你爱世人,为何世间却无人爱你?”
此时,他父亲已经准备离去了,他抖落断裂的枝桠,白色的树身上满是刀砍斧劈的血迹,他的根须已经不多了,一路行来全靠积存的灵力支撑着。听到儿子的话,他不禁笑了起来:
“有啊,我还没有意识的时候,有一个小女孩每天为我浇水,除虫,打理枝干。我看着她慢慢长大,出嫁,变老,一直到死去埋在我身边。我陪她度过了一千年,直到田野变成城市,坟地变为庙宇,我也变成了一棵受人尊重的神树。她的坟墓已无人可识,在她身上世人为我树立了神庙。”
白槎那时还是小小的一个灵力光点,他站在银杏树叶上冲着离去的大树嘶吼着说:
“所以您不愿舍身化灵,不愿离去人间,最终遭人砍伐,只为了陪她,值得吗?”
大树闻声停下了脚步,满身的伤痕让他疲惫不堪,他依旧用力的睁开眼睛对他的孩子说道:
“值得,我五千年的生命里只有她一个朋友。你可知什么是岁月里的孤独,就是你眼睁睁的看着一切熟悉的的慢慢消失,陌生的事物兴起,又慢慢熟悉再到消失。而你却什么也做不了。那是一种坠入无边寒冷的凄冷,折磨着你的灵魂却禁锢了你的身体,所以孩子,我不会让你也孤独一千年,你在这儿等我回来。父亲此去必寻灵药续命。”
“若一去不回呢?”
“若一去不回,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那时我儿自会有人相伴。”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一走,就是九百九十年。
父亲,我终于明白当年您为何弃那些高大的树木不顾,将我推付给了幼小的银杏。如不是银杏,这一千年我该何等孤单。
可是父亲,这一千年为何我还是那么的孤独。
备注:
白槎神,出自《湘中记》,衡山白槎庙。传“昔有神槎,皎然白色,祷之无不应。晋孙盛临郡,不信鬼神,乃伐之。斧下流血。其夜波流神槎向上,但闻鼓角之声,不知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