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要说小梁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去参加婚礼了。但每次为了随那一份不冷不热的人情,有时新郎新娘都叫不上名字,她也得硬着头皮去。同一桌上的人,认识不认识的,总有那么一两个能侃的。而每次就像这次一样:一侃就侃到她今年快三十了,一侃就侃到怎么还没结婚,一侃就侃到某某小伙子挺不错的。
正侃着,一闪一闪的舞台灯光就簇拥着新娘上了舞台,一闪一闪的亮片婚纱就镶嵌了小梁满眼,一闪一闪的结婚戒指就忽地一下牵走了小梁的神儿。
那是小梁刚工作的时候,报道那天就没有办公位置了。可以说,小梁还没进入组织,就脱离了组织——被派到警务部临时办公。
但其实组织上要交给小梁的是监督任务。明面儿上是要她向大江和老李学习,实际上是要她盯着两个人,尤其是大江——有没有玩忽职守、不干正事儿。小梁睁着无知无畏的大眼睛点点头,但怪只怪她耳朵太尖,听见人说:这么得罪人的事儿也就得交给新人做,大江和老李这俩人办公室里坐了这么多年,不是老油条,也是“老茶碱”了吧。小梁皱了皱眉头。
好在任务非常简单,无非就是拍几张老李和大江在日常生活中维护秩序的工作照,存个底子证明他俩做事情了,这不算什么难事儿。
就这样,小梁暂时到了警务部临时办公处。到那儿的时候,只有老李一个人在,老李告诉小梁,还有一个是“总管”大江,叫他“总管”是他什么事儿都管,你就叫他大江就行。老李喝着热茶吁着气念叨了句:“什么都管。”就又呷了一口。
小梁监督了几天,拍了不少照片,可把她给累坏了。小梁发现,两个人似乎没一天闲着,尤其是大江。大江还经常跟她套近乎,小梁心里直犯嘀咕:莫非还没正式开展工作,就被他俩发现了?连端茶倒水这样的小事,也被两人抢着做了。 大江真的什么都管。
但大江也有不管的,比如那天小梁一觉睡过了,大江打电话的时候小梁才惊醒过来,半晌午了刚到办公室。小梁以为大江肯定得管管,但大江什么也没说,小梁还是有人给倒的茶喝,只是有点儿凉了。
虽然晚了些,可小梁依然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又无聊了下来。于是她开始翻起手机里每天给两人拍的工作照:第一张是刘风夫妻俩的猫丢了,大江给找回来的时候拍的,小梁两指一捏屏幕里大江的头,更清晰地看到大江抱着猫的时候脸上的笑。因为天生嘴巴歪,他看起来痞里痞气,坏坏的。但他举着猫的样子,又像老农民举着刚丰收的、一年里最大的一个玉米要请大家吃玉米宴似的,笑得慷慨大方又有种沧桑感。她想起大江其实没那么大,也就三十多吧,只是笑起来的鱼尾纹,让他早早看起来世故了些。后面还有的照片,一张是何佳老公不在家的时候,下水道堵了,大江帮着通的时候照的;一张是上初中的小莫莫急着上学但自行车坏了他给修的时候照的;还有一张是星期五正要下班的时候,刘奶奶家儿子女儿都不在,他帮着装天然气灶的时候照的。末儿了儿还有个画外音提醒刘奶奶:阀门得关严,做饭别离人啊。
小梁看着照片,心里感叹:这些照片可拍得真好啊。而且她想,这不是她拍照技术好,只是大江好,还有老李也好。可是她又想,这些照片拍了也没什么用,几辈子之后能把新闻稿发到老李和大江这等小人物身上呢?每天守着这一块方寸地,能发生什么大事情呢?就一天比一天不认真地拍。
渐渐习惯成为小上级身份的小梁每天过得看起来滋润,却滋生着心烦。她开始回忆起以前忙碌充实的生活,虽说一线城市累些,可也每天多姿多彩,看着新鲜的人和事儿,所有心里的空白就都填补上了。可这儿,有大江,还有老李,就是没有新闻。小梁想着什么时候出个大案子,能上新闻报道的那种,这平淡如水的生活也不至于如此寡淡无味。
小梁开始每天发呆,美其名曰冥想。随着小梁冥想的时间越来越多,老李傻愣愣地看不出来,可是大江看出来了,他问小梁怎么了。小梁只是说一半不说一半,大江听了只好笑笑说:没什么,这里大家自己找事情做,习惯就好了。
小梁摇摇头决定自己出去走走,她一边散步一边想:大江的学历不低,又正当年,怎么甘心在这个小地方憋着不出去作为一番呢。每天安于现状,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还说什么习惯就好,真是枉费了他这副好皮囊。小梁想着,散步也散不开心结,就又回到了办公室。
正要进门时,透过门玻璃看到大江手搭在椅子背上,屁股靠在桌子沿儿上紧凑着眉头,老李大大咧咧地坐在马扎上手里转着狗尾巴草儿,在门外看着,两个人都光张嘴不出声儿一样地小声说话。小梁想到自己监督员的身份,没进门儿,耳朵贴着凉凉的墙边儿,在外面听着。
大江说“她是个好姑娘,我不能耽误人家。”大江还说“他对小梁是有好感的,怎么着也得当个好妹妹待。”大江再说什么小梁已经没耐心听了,就推门进去了。老李一脸坦然,大江却有些局促不安,背着手往抽屉里塞东西。小梁装着啥也没听到,只径直走到位子上。
在位子上坐着,小梁觉得有气往上冒,像碳酸饮料被倒进玻璃杯里,明眼人看得见的那种气得冒泡。小梁想不通是为什么,大江本来就是大哥啊,虽然平时也倒茶倒水看着像小弟一样。可他毕竟比自己大,说到底还该是自己的上级。后来小梁也想通了,大江是上级啊,她心里应该也是把他当大哥待的吧,想到这里感觉泡泡不那么老往上冒了,感觉能控制住它们相安无事地共处一杯了,小梁拿起还温着的茶,喝了一口,刚刚好。
说是相安无事,但小梁心里还惦记着大江塞进抽屉的东西。看起来一穷二白的大江竟也有好东西藏着让人不肯见,这不能不让人好奇。小梁趁着大江走了想偷偷看看抽屉,竟然锁上了。小梁想,这地方除了她这样一个不算监督员的监督员,也没有人再愿意费心监督了,锁起来做什么呢?他从来不锁的。
那天,小梁就撞起胆子正大光明地问大江:“鬼鬼祟祟地藏啥呢?”大江装作心不在焉,但眼睛没离开柜子,似有心虚地嘴角带笑说:“也没啥,给我一个好妹妹的。” 小梁又装作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大江:“你家就你一个吗?” 大江说:“我还有个妹妹,叫江白,我爸应该是希望我们俩堂堂正正做人,明明白白做事吧。”
问完了大江,小梁仍然心里存着疑,趁粗枝大叶的大江出去,小梁就偷偷寻到了那个抽屉里精致的小盒子里的宝藏——戒指。
还没过一周,星期五那天下午,小梁想的天大的新闻就来了。
警务室里居然进来了小毛贼,耗子进了老猫窝那可还行。小梁光看见老李和大江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追着,把不长的一整条街区跑出来马拉松一样的感觉。小毛贼看起来长得文质彬彬,但是背着一个将办公室几乎洗劫一空的袋子仍然健步如飞,而且极有可能练过马拉松。老李和大江两路包抄,最终还是给放跑了。
老李和大江非常卖命,老李更是在胡同口儿拐弯儿的时候把半条胳膊都擦破皮了,小梁给老李擦碘酒的时候心里想着,还是别发生什么大事儿了,就这么个小毛贼把老李伤成这样。幸亏是个小贼,放跑也没什么大碍。而大江却想着,为什么摔破皮的不是自己,为什么第二天就要用到的戒指就这么没了。
傍晚,小梁下班回到家,又想起大江说只当她是好妹妹的话,想起办公室里只有三个人的不自由空间,想起自己尴尬的秘密任务,想起放弃的大城市的工作,想起想着,她在家里看向大江还在工作的那个方向,眼睛里冒起无名火。
火光冲天。当小梁看到窜天的火就那样越烧越烈,意识到大江还在上班的时候,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出家门,走在楼道里就像一直在走彭罗斯楼梯里一样,怎么也走不到头。
走着走着,她好像听见了大江说:“刘奶奶家的天然气灶是我给换的,我得去。”
走着走着,她好像看见了大江抱着猫的照片上了报,就是那张笑得坏坏的照片。
走着走着,她听到自己在新闻媒体面前声泪俱下地说着大江生前的故事,一个又一个,个个都说得惟妙惟肖。
走着走着,她想起一个又一个被热茶惯坏了的平凡日子,想起了她的不高兴、老李的没头脑和大江不经常直起来的腰。
走着走着,她觉得眼前一片雾,楼梯里看不清路。拖鞋拼命地迈着急坏了也迈不迭的脚步。
走着走着,她又被更大的雾给熏得喘不上来气了,就剩下心里拼命喊着江亮,江亮。
走着走着,她觉得走得再远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大江大浪都走过了的人,什么也不怕失去了。
熊熊的大火就烧啊,烧得小梁心里凉凉的。
“好——”婚礼上大家叫着好,把小梁从恍恍惚惚的火场又带到了红红火火的婚礼现场。旁边的人看小梁直着眼睛看,摇了摇小梁:“怎么了?”小梁愣了一下:“没啥,看这两人还挺有夫妻相的。”新郎文质彬彬,新娘娇小玲珑。小梁看着新娘笑得很干净,眼睛里盛不住笑,眯成一条线。只是嘴巴有点点歪,但就这点儿缺点让小梁觉得她更有了些迷人的色彩。确实是眼熟。
她看到舞台上方扎了许许多多个洞的横幅上写着:新郎宋钢 新娘江白。“白”字被风吹得想变成“曰”,又想变成“口”,吐着舌头。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郎新娘交换戒指——”小梁被感动得落了泪。